我的守护神
(2023-05-04 12:41:22)我的守护神
张亚凌
姥姥让年幼时的我望而生畏,就像连环画里的二郎神,长着第三只眼。常常被她瞥一眼,就认定被识破,就乖乖地交代了做的错事。用娘的话说,我就是个“没贼胆还爱做贼事”的主。
跟春草闹别扭
俩人从不舒服地推推搡搡到气急败坏地扭在一起,直至恼羞成怒地你揪我辫子我踹你几脚。自觉吃了亏的春草,不罢不休夸张地抹着眼睛装出哭腔,跑到我家找大人告状。
姥姥把躲在房里的我喊了出来,问,得是你手贱了,先打了人家春草?我扭着脖子,一副死不认账的欠揍样,说,她先打了我。姥姥看着我,微笑着,眉里眼里都在说,我还能不晓得你,就不是省油的灯,哪能等人家打了才还手?她又转向了春草,哄人造孽,鼻子流血,春草你再说一遍,到底是咋回事。
春草就不再添油加醋了,老老实实地复述了一遍。而后,她兜里装了一把姥姥给的炒南瓜子,抹去硬挤出来的眼泪,冲我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乐呵呵地离开了。
倒是我,开始不安了,时不时伸手摸鼻子下面,看有血没。白天不要紧,晚上睡着了流起来咋办?流一个晚上人不就……真不敢想了,忐忐忑忑大半天,晚上睡觉前磨蹭到姥姥身边,红着脸,说是我先打的春草。说时还捂着鼻子以防流血。姥姥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将我揽在怀里,说姥姥给老天爷疏通一下,凌儿认错了,不哄人了,不惩罚她了。姥姥发话了,我才睡了个安心觉。
再不敢哄人了,血流不止会要命的。
在巷子里游荡撞见二狗
二狗比我大很多,是本村人,更像流浪汉。没爹妈,也没本家愿意管。他一个人的家,院墙是倒的,房子看上去也是歪歪斜斜。我们小孩见了他都会一起喊着取笑,“没大亲没妈爱,破裤子加烂袄”。在我们这里,管父亲叫“大”。
我正蹦着跳着拍着手喊得起劲,姥姥出现了,立马夹起尾巴安静下来。
我一直信姥姥的话。她让我别出门玩耍要下雨,就真的会下雨。家里人身体不舒服了,她拔些野草给熬着喝几次就没事了。我吓得赶紧回家给姥姥保证,以后再也不骂人了,别让我的嘴烂好不好?姥姥摸着我的嘴唇说,张嘴要记得说好话,才能遇见好事情。
拿了艳芳的橡皮筋
一次从艳芳家回来,轻手轻脚都快溜到厦房门口,姥姥从背后叫住了我。回头,她就站在堂屋门口,一手掀着门帘。吓了我一大跳,慌忙解释说刚从艳芳家回来。
“就只是玩了一下?”姥姥追问了句。
是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我知道,你在撒谎”,还是我自觉面对她无法藏住什么?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走到她跟前,摊开手,掌心里,俩橡皮筋,——玩时偷偷拿艳芳的。一直是用头绳扎头发,还是第一次见到橡皮筋。
“拿人东西手就变短了,还回去。”
我死活不去,再小的孩子也有脸面啊。不能拥有已经很痛苦了,还让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是小偷,我宁愿把橡皮筋踩得稀巴烂,从此不再摸它一下。
临了,还是姥姥拉着我去的。说我专门拿回去给她看,真是没见过的好东西,比头绳好用好看多了。艳芳妈说,不就俩橡皮筋,她舅给买了一堆,凌儿喜欢再给几个。
俩橡皮筋终是还了回去。姥姥说,自己腆着脸拿回来跟人家主动给,不一样。
姥姥出口就是“光把人沾不富,亏把人吃不穷”“骗人作害,两眼稀烂”“人在做,天在看”……在姥姥的约束里,我小心又安心地成长。
直到有一天,我上学了,开始明白书本上的道理。
质疑姥姥
再后来,我从学校里回来理直气壮地说,姥姥,你以前都是瞎话骗人,那叫——“迷信”!我们老师说了,哄人不会鼻子流血,拿人东西手也不会变短……我滔滔不绝,一一列举并证明,姥姥曾说过的都是瞎话。
姥姥听罢竟是一脸难过,她说,娃呀,上个学还能把人教坏了?
姥姥是文盲,书本上的啥都不懂,自然不知道上了学的人会有多厉害。
曾经一度,我不再惧怕姥姥也推翻了她教给我的所有:我哄人,不怕鼻子流血,我拿人,不担心手变短,我偷挖生产队一窝红薯回来,也不会觉得眼角会烂……我知道人即便做了,也没有老天爷在头顶上看着做记录。
可不久,发现为所欲为并不曾给我带来多少快乐,反倒有了隐隐不安,又去问姥姥。
重读姥姥
不识字没文化的姥姥智慧如哲人。她将人生分成“生”与“长”两个阶段:生得好看,是我们无法法参与的部分,如何长,长成咋样,“长得漂亮”才是我们主创主演的部分。
我孩子三岁时,他偷吃了很多糖,问时却朗声回答“一颗都没吃”。摸着他的小脑袋,说出“哄人造孽鼻子流血”的那一刻,似乎看见了姥姥在天上瞅着我笑。
原来有三只眼的守护神一直都在啊。
刊于《阳光少年》202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