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我还不会面对“老病死”
张亚凌
转入镇医院,医生推断是脑干出血太多,没有救治的可能。想着母亲五十三岁那年也曾脑溢血,都抢救过来了,心有不甘就从城里请来最信任也最权威的医生,他很直率地说了几种可能,句句听着都像炸雷:
手术失败,下不了手术台,人就走了;
手术也算成功,只抢回半条命,植物人,只是拖延时间,痛苦地延续,没有任何生活质量可言;
手术成功,能说能吃,就是瘫在床上,不能自理,时时刻刻离不开人的照顾,得有专人服侍;
手术很成功,可以下地活动,也能自理,这种……应该是奇迹出现。
一大家子人,还有母亲娘家最亲最近的人,就我一个人听完医生的分析还是哭着闹着要给母亲做手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都不能放弃!
“我妈为了这个家为了家里所有人,下了一辈子苦,作了一辈子难,谁知道她心里的苦?不积极抢救谁心里能过得去?……花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把人抢救过来,瘫了我伺候!”
我泪流满面,情绪激动而失控,说得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好像所有人都薄情地辜负了我的母亲。如我所愿,母亲被转进城里医院,当下就做手术。
先是剃光了母亲的头发,接着母亲光光的头颅如器物般被凿开,抽取溢出的血,缝合……正在缝合中,母亲突然长吁了一口气,走了。
竟然,竟然真的像医生说的那样。
我的母亲,因为我的执念我的不撒手,让她走时被剃光了头发,被凿开了头颅,尊严丧失殆尽。给母亲戴假发时我恨不得扇自己耳光,我无法原谅自己。倘若母亲一定要走,那么爱美的她应该很优雅地离开,而不是遭了如此大罪后狼狈不堪!
倘若母亲知道自己到头来会落到那种下场,优雅的她一定会被气爆,会脱了鞋追着抽打我怒斥我,——她一定想不明白唯一的女儿何以用那种方式残忍地羞辱自己!
2008年到2019年,十一年,我不敢想母亲,想母亲近乎想自己的无知与残忍,想自己以爱为名义对母亲明目张胆地实施最大的伤害!想起母亲就觉得自己一定是她老人家前世的冤家,今世才铁了心来折磨她!
2019年岁末,七十九岁的老父亲同样一觉睡下去陷入昏迷。闻讯赶来聚拢在父亲床前的亲朋好友,大多说起此前的种种迹象,好像父亲的衰老是肉眼可见的,好像他一直在为这一刻做准备,好像此刻即使父亲立马离开也是瓜熟蒂落的回归。
还是心有不甘,那一刻又问医生,得到的答复跟十一年前完全相同。以至于我猜想,得过脑梗的人再次大出血,都是那种答复吧。
可在父亲走后的每一天,我比母亲的离去还伤心。伤心于自己竟然选择了以输液来维持生命体征还祈求他苏醒,而不是积极手术!伤心在于足足有六天时间啊,六天后他很清晰地说出“天黑了”,可见他一直在等待着我们拉他一把,他等得油尽灯枯才绝望而去。
我们的态度不就是赤裸裸的消极与敷衍,不就是在不作为中等着他的生命走向终结?要是当时就动手术,一定会是顺利的,成功的,不留遗憾的。哪怕真的在手术台上离开,至少我们做了积极救治。手术不成功也行,久病床头无孝子,等我成了不孝女他再失望地离开,也算我尽了孝。
这种懊悔像浪潮般随时都会向我袭来,一浪比一浪猛烈!走在大街小巷,起初是只要看到形样像父亲的老人就止不住地流泪,而今发展成看到任何男性老者都深陷愧疚,无法原谅自己的薄情。多少次,独自一人时想起父亲,失声痛哭。
时至今日才知懊悔会发酵,不管是窝在心里还是倾诉出去,都是越来愈浓烈,汹涌澎湃且有热度,能灼伤心壁。
三十九岁的我,紧抱母亲不撒手,她的离去让我觉得自己强扭着是大错特错,一直悔不当初。五十岁的我面对同样身处困境的父亲又没有作为,听任他渐行渐远而没有挽留,更加无法原谅自己的冷漠。
很抱歉啊,我故去的双亲,我还没有学会面对老面对病面对死,没有学会善待你们,也就无法放过自己。
“老病死”这课程,我得开始自学。
刊于《语文报·初中教研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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