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凌
1983年春节,应该是我自己年少的记忆里最没面子最难熬的一个年。
往年,全班前三,语文、数学前三,铁定三张奖状。与房门正对的那面墙,贴得都是我的奖状,展示着我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考试的辉煌。
过年招待客人的饭桌就在那面墙下,客人们边吃边夸赞我的学习都成了必不可少的环节了。他们会夸张地读着奖状,说着我的种种好。真是奇怪,好听的话明明说过了头,连我自己都脸红,爹和娘却都笑着照单全收,那得意又怕张扬的样子,看着真可爱。
娘常说,看着凌儿满墙的奖状,白菜豆腐都能吃出肉味来。爹也说,你考试那天,我的锄头都比别人抡得高。比孩子间的学习,是我那老实巴交的父母在亲戚面前唯一能够腰板挺直说话不怯的时候。而学习好歹,奖状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1983年寒假前的考试,我被挤出了所有的前三,总分与两门单科,一个都没进入。考试那两天闹肚子,进进出出安安静静的考场已经很丢人了,还在厕所里耽搁了那么长的时间。与总分第三差2分,数学第五,语文第四。领了通知书那天,爹跟娘就一直沉着脸,好像不是我丢了奖状,而是他们挥汗如雨地辛苦耕作了大半年,一场大雨冲走了眼看着都要进仓了的全部庄稼。他们的心情,远比一头牛只卖了一只鸡的价钱更沮丧。
似乎离过年越近,没有新成员加入的那面墙越尴尬,——能跑的话,它早就灰溜溜地跑了,才不愿意杵在那里丢人显眼。娘蒸花馍也心不在焉,让爹砍柏树枝也不积极,好像没有奖状老天爷就不允许我们家过年。
祖母实在看不下去了,开了口:“奖状不就是一张纸?一张纸就把一家人的路堵死了,过不到年那边了?我就不信,少得两张奖状凌儿就一辈子不如人……”
那年春节,祖母将墙上的奖状都揭了下来,让我在一张旧年画的背面用毛笔写了一段话,大体就是我想过怎样的生活,订在墙的正中间,竟受到亲戚们更大的表扬。
1983年的春节,是没有往年那么欢喜,我却因记住了祖母说的“遇事要能看重,也要能看轻”,并受用多年。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一旦锁定目标就很努力,却不大关注结果如何,事实上都不错。生活,不就需要这种“能重也能轻”的行走姿态?左右好自己的行为与心态,幸运也会垂青的。
祖母揭去奖状这件事也给了我启示。揭去奖状,也揭去了亲戚们的压力。将奖状收起来,也收起了我浮躁的心。一个人如果一直把种种荣誉挂在胸前,别人看着硌得难受,自己也会受荣誉所累。
回想起过年时的很多情形,似乎祖母一直是那个有金手指的人,她伸手一划拉,我们家就从糟糕中跳进阳光又美好里。
1988年的春节,起初看上去也不好过。
左邻右舍像商量好了般,左边七月右边八月,都动土盖起新房。院墙都是一线起的青砖,高大的门楼,我家的土门楼土围墙夹在中间越发显得寒碜破败。快年了,娘出一门就情绪糟糕,爹好像腰更直不起了。
一次在饭桌上,祖母开了口:
“看你俩跟碎(方言“小”)娃娃一样,比来比去都比得没了自家。再阔气的房子都是人家盖的,你就是看得眼红脖子酸,也跟咱没关系。再小的日子也得咱自己过,角角落落弄得干干净净展展拓拓也能舒舒服服……”
祖母是个有想法就去做的人,年前最忙活的就是她了。
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方便面袋子,祖母对折后都剪成小块,小块彩色塑料一捏,两针穿过,就成了小蝴蝶。一大堆小蝴蝶,连成12长串,挂起来,就是最最好看的门帘儿。
在大大小小的透明瓶子里,祖母塞了不同颜色的碎纸,瓶子都绑在铁圈下,瓶子间留着很合适的距离。祖母说了,瓶子挨得太近就会撞破,太远又没声音,得在幅度很大地摆动时能挨一点。铁圈就悬挂在厦房屋檐下,起风时清脆悦耳,远远看着也很漂亮。(多年后去城市求学,第一眼看到风铃就想到了祖母,——智慧让贫穷也能开出美的花朵。)
窗上也贴上祖母剪的各种龙,有看上去一飞冲天的,有在水里悠然自得的,有想跃出深渊的……而在窗子中间,粘贴的竟是祖母用黄纸折出来的立体龙。
明明是很寒碜的日子,因了祖母用心点缀了几处,变得活色生香。
大年初一,来家里串门子的大妈婶子们,真的可以用“目不暇接”来形容了。她们满脸艳羡地摸着窗花,研究着蝴蝶门帘,指着玻璃瓶,说像我们家这样,才叫“过年”,才叫“日子过得滋润”。
大年初一晚上,耳朵里灌满乡人们夸赞的祖母对我说,凌儿,这日子,过得好坏全凭自家的心,过不洋气就逗自己开心,自己觉得舒服就行。
祖母说得对,逗自己开心,日子兴许会开成一朵花。看上去不好过的1988年春节,倒被祖母捯饬得溢彩流光人人羡慕。
也记得自己刚毕业时,半年发一次工资,一次还只发一两个月,真的没钱,日子应该是捉襟见肘,可我跟儿子幸福满满——
简易的木板床上方,悬挂着我用丝带编的彩色风铃;留意收集来很多有漂亮图片的食品袋,将各种图案剪下来贴满一面墙上,串连起来可以随意编故事,儿子说那是他的“故事墙”;房子里绷了几根绳子,绳下悬挂着各色各种折纸——是我专门买来折纸书学会的,儿子快乐地穿梭其中,叫“走迷宫”。我的小屋也变得富丽堂皇,成了小院里孩子们最喜欢来的地方。
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曾富有,却与快乐一直牵着手儿,不离不弃。感谢1988年的春节,祖母的慧心与巧手,让我明白了穷日子也可以过出花样来。
是祖母真的拥有超能力,还是智慧让她的心儿四通八达都能抵达美好?祖母在的那些春节,我家总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肉很少的年,祖母用面粉跟鸡蛋拌点葱花,做出了好看又好吃的“花肉”;没有新衣服穿的那个年,祖母的巧手在我的旧衣服上绣了花,还改出了小伙伴都很羡慕的新款式;我们家走亲戚只有花馍,没钱买糕点,祖母总会放个自己做的小东西给娃娃,也很受欢迎。
记忆里,没见过祖母给谁摆脸色看,没听过她唉声叹气,祖母就是很积极地对付着每一道爹和娘觉得过不去的坎。也记得她老人家曾半真半假地说我爹:你是我的亲儿子,跟我过了几十年,一点都不像我,凌儿倒像我。娘撇嘴道,凌儿笨得俩手捉不住个呆鳖,哪里像您?祖母回了句,心里像,才是最像。
可不,我的每一个新年里,祖母一直都在。是她陪着我将满天飞的鸡毛扎成了很漂亮的鸡毛掸子,拂出了生活的靓丽与自己的精彩。
此刻,又快过年了。
抬头仰望。
祖母,咱早就说好了,不去别家,还是跟着像您的凌儿一起——过大年。
《莫愁》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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