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
张亚凌
我一直正视又躲避自己,似乎很矛盾。时时否定,总是怀疑,曾是我对自己一贯的态度。
每每看到招聘启事中“五官端正”这四个字,就脸红,就心跳,就无地自容,就难以放过自己。仅此一条,此刻走出去,最普通的工作我也找不到的。谁敢招聘我?有点面子的事也会因我的出现而搞砸,——有只因受伤而失明的眼睛恐怕不能算“五官端正”吧?
有时很是懊恼,跛一条腿或少一只胳膊都行,起码算“五官端正”。真够倒霉的,老天咋忍心把伤害夸张地搁在我脸上,还是眼睛,直接让我的心灵窗户打不开。脸面多重要啊,要不咋说“人活一张脸”。没头发有假发,腿脚不方便坐下来就隐去了,可眼睛呢,静下来时倒是越明显越突出。真是气人。别人,或世界上所有人,说话都是看着对方的眼睛。看我的眼睛?只会因刺目而彼此都不好意思。
在我很小时就意识到自己因眼睛而被人区别对待,这一认知觉醒后就很少或不再直视他人,看着别处跟人说话。多年后不同时期的同学聚会,大家一致说我上学那会儿,冷傲,从不正眼看人。
我们眼睛看到的,自以为是的,多少都是假象。就像我在别人眼里的跩,其实是自卑无助后的逃避。
努力躲,竭力避,可一抬头,不得不对视时,别人只一眼就注意到了我那只可怜的眼睛:它是小脸蛋上的大眼,不是大脚丫上的小鸡眼。特别是遇到直率的喜欢笑着挥刀乱砍的人,自然直言不讳:“你的眼睛,不对劲,怪怪的。”满脸无邪,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惊奇。解释吧,不到周岁出天花,高烧不退又没钱看病……问的多了,懒得解释了,更怕将自己解释成了祥林嫂,就笑着回一句,“累了歇了”。
后来,变得调侃自己了:“留下那只看自己”,剽窃来的,好有哲学味道;“与众不同,为了让你记住”,大度,煽情,豪气;“做的标记,怕丢了找不到”,唯美又伤感的文艺范儿……一串笑声。大家笑,总比我一个人哭好。
再后来,干脆直面它,不等人问,看其脸上诧异的表情就说“视力不好,右眼看不见”。结果收到的包容又暖心,“你不说根本看不出,不影响”。
现在呢,有人说,你的脸型、轮廓都很好看,有人说,你不是那种扎眼的好看,是越看越好看的耐看,还有人说,你从内向外散发着一种吸引人的……越来越多的人忽视了受伤的眼睛而喜欢上了我的性情。
我与那只受伤而失明的眼睛,既密不可分又泾渭分明,既是一个整体又各自独立。我已经能够远远地端详它,从心里疼惜它。这段路,我走了几十年。
如今我对自己,对自己的任何一方面,都不再躲避,反倒看到了更多的缺点,欣慰的是一直在努力纠正。我看世界的目光也越发客观又不乏柔软:落到自己身上的,好事是打扮,坏事是打磨,都是让自己越来越好。
当然了,大家对我,不管因同情而宽容,还是原本就有颗温润的心怕硌疼我,也越发友善。又或者,我在变,遇到的就跟着变?
刊于《阳光少年》2021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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