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辛苦了
(2020-03-31 06:18:02)亲爱的,辛苦了
张亚凌
突然想说说我的眼睛,源于它有缺陷,源于有人觉得它可能影响视觉效果。
听母亲说,47年前,我还不到周岁,出天花,多日高烧不退。后来病走了,却心有不甘地在我的眼睛上做了个小小的记号,相当于顽劣的游人涂鸦“到此一游”。母亲还说,全村那会儿有三个孩子出天花,同一年生的。结果就你命大,那两个没挺过来,走了。
母亲讲述时将我轻轻地揽在怀里,还是重重地压在胸前,已记不清楚,只剩下紧贴母亲的安全感弥散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
母亲似乎毫不回避这件事,说了多次。每次听完,我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眼睛受了点小伤,老天开恩,何其幸运,不可贪,更得惜福。“三个孩子同时出天花我是唯一幸存者”,这事我不知真假。母亲在时,我相信她说出的每一句话,母亲走了,即使怀疑也无从考证。
母亲常常说起这件事,懂事起我就提醒自己:
似乎有点跑题,回到眼睛上。
眼睛受过伤影响容貌,加上脑子笨,有种腹背受敌前后摇摆的无助感。向前的路很多,我独自沉默着走上仅容一人的狭窄通道读书、写日记。母亲看在眼里却不曾刻意纠正,在食不果腹衣难蔽体的40多年前买书给我看。
一直看书是因为不敢直视别人,避免与人说话。后来开始写日记,越写越上瘾,越写越长,以至于篇篇成作文。从初中起,全县作文竞赛得奖,报纸发表,最终让我以自己喜欢的姿态出现在同学面前并被记住。
不过那时,我并没有学会疼爱自己,还是不愿不敢不忍面对我的眼睛,对它,只有无法直面的抱歉。
也记得上大学时,有个城里的同学喜欢了我三年,我不曾答应,就源于这一点:我的眼睛有伤,并不好看,家还在农村,城里的他咋会喜欢?
他两三天就写一篇文章给我看,女主人公无一例外跟我一样的穿着,活动就是我的日常生活。我扔了他写的一篇篇文章,从来不认为那也是在伤害别人。还记得毕业实习时发生的一件事。有几个实习地点,由辅导员分组,一公布,他立马找人换到我在的那组。我知道后,找人将自己换走。或许,那是对他更大的伤害吧?我回到家乡被分配至乡下一所学校,他找了过来,很恳切地表达着自己,我依旧不相信。直到最后一次他来,说要结婚了,这辈子不会打搅我了。毕业至今二十七年,所有同学都在联系,只有他消失得很彻底,似乎与任何人都没有一丁点往来。
似乎都是眼睛的不好,却又不尽然。
我还是挺感谢受伤的眼睛。若不是深深的自卑,我不可能沉溺到文字里不能自拔;若不是避免与人交流,我不会大学时几乎读完图书馆的文史哲书籍;若不是朋友少,我不会以书写的方式与自己交流……若不是眼睛的时时提醒,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我。
史铁生面对盲童说的一段话一直影响着我:
残疾无非是一种局限,盲童想看不能看,他想走走不了,正常人想飞飞不起。既然是种局限,要么绕开,要么突破,仅此而已。不可纠缠其中,再次伤害自己。
我们早已和解,彼此不离不弃。只是我贪恋文字,害它受累。辛苦了,亲爱的。
选自散文集《味道》(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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