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人的小妹

                                          张亚凌

        那是个周末。我七岁，二妹两岁，妈怀里抱着六个月大的小妹。二妹的小嘴巴吧唧吧唧小话儿说个没完没了，妈直摆手，说出去玩出去玩，吵得头疼，头疼。妈声音一大，爸就出面了，说让你妈静静，我带你俩出去玩。

        我们就跟着爸出了门。

        爸破天荒地大方，给我跟二妹一人买了根糖葫芦。往常呀，他只买一根。拿到糖葫芦，我俩先得数好，分清楚，一人吃几个，吃时还得计较谁哪口咬得狠了沾了自己的光。爸还带我们去了动物园，他也进去了。平时呢，他会对二妹说，让你姐进，她大，看得清看得仔细，出来给咱俩好好讲。更不会给自己也买一张。

        那天，我们玩得可开心了，饭都是在外面吃的。回到家就很晚很晚了，晚到妈不小心弄丢了小妹，瞅着唯一的一张全家福直抹泪。

        我愣了一会儿，跳将起来。“假的，假的，都是假的！不是弄丢了，是给别人家了！”我略一过脑就喊了出来，还哗啦啦倒出了很多理由：

        爸今天突然那么大方，肯定有问题。上周才照了全家福，这周小妹就丢了，太巧了。妈能弄丢孩子？我跟她出门都死死地拽着我的衣领让我脖子难受，没有一点自由，咋可能抱着小妹就丢了？让妈丢孩子，就是让门口那一抱粗的大树瞬间弄丢满树的叶子，就是让厂里的花园眨眼间弄丢所有的花花草草！还有啊，那一段时间，街坊大婶大妈常说谁家又把孩子送人，哪家又抱回来一个孩子……

        我的小脑子里拥挤着沸腾着种种不相信，鬼才相信妈弄丢了小妹！

        我不消停地吵着要小妹，胆小的二妹竟傻傻地问，会不会哪天把她也弄丢了。

        那晚，我一直闹，妈一直流泪，爸一直沉默，二妹一直不安地瞅瞅这个瞅瞅那个。

        也是后来才知道，爸爸同厂的一叔叔，他堂妹嫁到附近郊区，结婚多年不生孩子，小妹去了那家。小妹刚送走的第二天早晨，爸又找了那个叔叔想要回小妹，结果看到那对夫妇眼泪巴巴苦苦哀求的样子，心又软了。

        四年后的一天，也是个周末。厂里放电影，远远近近的人都赶来了。我好不容易坐定，一大婶拍了我一下说，快看，那是你家送了人的妹妹，跟你二妹多像。天，活脱脱的二妹小时候。人拥挤得像墙，我无法靠过去。喧闹声很大，也无法喊她。电影开演了，安静下来了，却找不到她了。很懊恼地回去说给妈，妈扔掉手里的针线活，摇着晃着我的肩膀：真的假的？看清了？长得啥眉眼？说话了没……我不知道该回答哪一句，而后就看见妈跌坐在椅子上，捶打着自己的腿，嘴里嘀咕着“我咋没去看电影”“我咋没去看电影”……

        以后每次放电影，活再多，妈都会放下，都会去看电影。多年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自己白看了多年电影。妈的心，哪里在电影上。

        又是两年后的暑假，二妹耷拉着脑袋回来了。憋了半天，才开了口：她在厂里玩时，来了个农村的野丫头，起先玩得不错，后来发生了不愉快，还动手打了架。正撕扯着，来了个大人，说那是你家的小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打架？羞得二妹撒腿就跑了回来。妈拽起二妹喊上我，火烧火燎地赶往打架地点……孩子们都散了，没一个人。

        妈戳着二妹的脑门数落了一路：不晓得小妹比你小？人家都说长得像就你看不出？长得那么像你都下得了手？你没照顾过小妹还打她？

        兴许是说到了“照顾”俩字，妈难过得说不下去了，她照顾着的娃打了她没法照顾深深愧疚的娃。

        小妹一直是妈最大的心病，妈一听谁家又把孩子送人了就难受，就说造孽。妈可能觉得自己生而不养，就是造孽。长大后我也明白了，找小妹这件事其实很简单，顺着爸爸厂里那个叔叔，就可以找到。可妈，就是愿意痴痴地等，痴痴地找……

刊于《当代青年》2019年7期

        715399   陕西省渭南市合阳县城关中学    张亚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