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琐忆
(2018-08-24 06:25:54)童年琐忆
张亚凌
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回忆的,回忆最多的,竟然是童年所经历的琐碎事儿。
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年7月7有关“巧娘娘”的事儿。
“巧娘娘”全身的各部位是用稻草或棉絮填充起来的,白布包裹成头的形样。一切准备停当后,那些爱热闹的女人们就拉着扯着老画匠拥拥挤挤地过来了,画上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小嘴,腮上还涂着淡淡的脂粉,再穿上最鲜艳的衣服,就是“巧娘娘”了。
七夕的晚上,女孩子坐在“巧娘娘”的身边或摸摸她的手,就会变得心灵手巧,也会更好看。有女孩子的母亲们在做“巧娘娘”时,表现得最积极最无私,——只要需要,家里的啥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公用的。我的母亲,是其中最殷勤的一个。
“粗胳膊笨腿的,两只手都逮不住一只鳖!”这,就是母亲经常训斥我的话。也难怪,我似乎缺乏运动细胞,动作协调性能极差:女孩子最基本的玩耍,跳绳、踢毽子、抓五子,我没一样学会的。就连割筐猪草,不是割破手就是割伤脚面。利索得在周围几个村子都很有名气的母亲是不能接受有这么一个笨极了的女儿。“一样的吃五谷杂粮,咋就长了这么一双爪子?”
父亲看着我也一直想不通:咋看咋像酵面放得太多发过了的面团,——五官没有鲜明的界线,模糊而抽象。
从手巧到长相,不管论哪头,我都需要“巧娘娘”好好照顾照顾。每年,母亲都以满腔热情参与到做“巧娘娘”的活动中,可当着众人的面,就是死活把我拽不到“巧娘娘”下面,她只能很生气地对我又搡又踢。可她所不知道的是,每年都是在半夜没人时,我总悄悄起来跑到“巧娘娘”下面,流着泪给她说贴心的话。众目睽睽之下,我绝不可能随着母亲到“巧娘娘”跟前的,那就等于当众承认自己很笨很丑。
细想,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母亲更爱我的人了,母亲想让我沾点“巧娘娘”的仙气,却总是被我拒绝。
——即使出于好心真真正正地为了别人,也不能让别人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可怜。
或许,“巧娘娘”并没有遗忘我这个既丑又笨的丫头。一握起笔,文字就在我的笔下欢快地跳舞,不也是手巧的一种表现?
总忘不了八岁那年母亲带我去镇上看戏的情形,看的是《窦娥冤》。
那时,镇上没有戏院,就是街上找块大点的空地,搭个台子。看戏的人层层围着,即使带着板凳,也找不到坐着的人,——都害怕被前面的人遮住,伸长脖子地站立着。板凳上、砖垛上、树杈上,站满了看戏的人。更多的人像我们一样,专门从乡下赶来,更不会扛着板凳赶几里到十几里的路,有利的位置也让近处的人占完了,我们就在拥挤的人群后面站立着。
母亲是个大高个,拽着我挤上了一个土堆。她看得有滋有味。周围也不断地有“好——”“好——”拍手称快的声音传来。我也使劲地踮着脚跟,仰着脸,看到的只是大人们宽阔挺直的脊背,也就不耐烦地扭着扯着母亲的衣角。
“啪——”母亲重重地拍在我的脊背上:“看你这娃,这么好的戏,不好好看就知道捣蛋!”
母亲继续看着她的《窦娥冤》。后来还下起了小雨,人群也没有太大的松动,母亲也坚持看到剧终。回去的路上,母亲和同村的婶子们依旧兴致极高地说着窦娥的誓言:血不溅地,六月飞雪和大旱三年……还不忘数落我不好好看戏。
母亲看的是戏,我看的是大人们宽阔的脊背,满眼都是,一望无际。被母亲指责时的我,真真的比窦娥还冤屈!
如今的我,一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或是不能理解的人,就会想起儿时跟母亲看戏的事儿。一想起这件事,就会很清醒地认识到:站的高低、角度不一样,看到的结果就不一样,也就随之理解了他人,不再抱怨。
童年里最不能忘记的伙伴应该是敏了。
她的父母是那种老实厚诚到大人小孩都可以随便开玩笑而不计较,日子过得像筛子底,补不完的窟窿眼。敏却比我们更快乐,以致于你能感觉到她的快乐无法遏制地往外流淌。
记得我们到很远的地里割猪草,大人总让我们拎两个大笼。休息时就坐在田畔上吃自家带的干粮,我们都是麦面馍,只有敏拿的是糜面糕,还很小,却吃得津津有味满脸喜色。
“你们吃的是馍馍,我吃的是鸡肉。看,我吃得多香!”敏大口大口嚼着糜面糕,两三口就完了。在我们还啃着麦面馍瞎扯时,她已经开始割草了。
“连糜面馍都吃不够,劲还蛮大!”就有人打趣笑话她。她一点都不在乎,还说什么“吃肉的当然劲大”,手下并不耽搁。
我们也是两个笼,可我们割的猪草是虚虚地蓬在上面糊弄大人。敏呢,两个笼压得瓷瓷实实直到从笼系那里再塞不过去为止,一笼顶我们两三笼。我们都说敏不知惜身傻里吧唧,她却伸着胳膊显摆着:“干活多,我的身体就壮实,我才不吃亏!”
记忆里,敏总是很乐观很开心,即使破裤子烂袄也抖动着一身灿烂。
我常常想起敏,她现在的日子也过得很滋润。这,恐怕就是对一直挥洒汗水的人的酬谢吧?我们的遭遇、处境,或许暂时的确无法改变,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学会拨开阴霾,给自己心灵撒满阳光。
选自《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中国社会出版社 2018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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