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只是功利性疏远了你，一直不可抑制地真挚地爱着，就像此刻。

对不起，我疏远了你

张亚凌

记忆真是奇怪，有些情形似乎不因岁月的流逝而淡化，好像扎了根般，长得蓬蓬勃勃。比如，30多年前——

母亲站在厦房门口，没有挽起来的土布蓝格子门帘就斜搭在她的肩上。

“升初三了，闲书就收起来，不要让我再看到！”母亲很少有笑脸，不怒自威。我听明白了，她的潜台词是：要是看书耽误了学习，看我不收拾你！

我知道母亲的厉害，连父亲都是看着她的脸色说话。我自然也知道自己将面临的情况：

初二时班主任就天天在耳边敲打，说等到初三再下苦就迟了，一步没赶上，步步赶不上。沙子上建不起高楼，初二打不好基础初三只能干着急。别忘了，就咱这破学校，一个班七十多人，考上十个就是烧了高香。我的成绩就在十名左右晃悠，班主任也曾多次批评过我，说你再看闲书，高中的大门就关死了。

可我就是喜欢看老师很不屑的“闲书”，逮空就看，没空也能挤出看书的空，——写作业偷工减料不就节省了很多时间？书是租的，一天2分钱，时间上也耽搁不起。更何况，我从来没觉得那是闲书，而是正儿八经的好书，比语文课本精彩多了。

母亲的话让我开始掂量起孰轻孰重：我不仅仅要上高中，还要走出这个对面是河背后是山的狭小的地方。邻居大哥就在省城上大学，他一回来家里就挤满了孩子，我们看他的眼睛都发着光呢。他走到哪里，都披一身艳羡的目光。我也想像他一样，骄傲得就像全世界的阳光只照着我自己。

母亲说得对，初三了，在所有的同学都咬着嘴唇卯足劲发愤时，我也得好好用功了。

初三又加了节晚自习，——做各科没做完的作业。考试也比以前多了，每个人从神情到脚步都是紧张而匆忙的。可是，可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终于在第四周时又租起了小说。一连三周，一连三套九本。多是在最后一节晚自习时看的，我通常将借来的小说压在课本的下面。

突然，眼前闪过一只大手，而后……而后我看见了班主任被愤怒燃烧着的脸。

班主任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她右手举起书，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左手上来了，一扯，书成了两半，再一扯……成了碎片的书页，在我的眼前如雪花般飘落。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那比抽我巴掌都心疼，——我得赔多少钱？五分钱一份菜，我一周的伙食费只有三四毛。

“你要再敢借，我就一本一本撕给你看，——只要你有钱给人家赔。”班主任一字一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似乎一下子看到了我的心底。

下了晚自习，班主任又让我去了她的办公室。

“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把自家糟蹋了，——能学好不学好就是糟蹋自己！要是你笨得瓷瓷实实，要是你一点希望都没有，我才懒得管你！”班主任的目光里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你真是没见过世面，在咱这山沟沟里，你能看到啥书？将来考上大学，进了大城市，那书店，那图书馆，啥好书没有？够你看八辈子……”临了，她说，“你可以证明给我看，哪怕考上了不上都行，——不要叫我怀疑你的智商！”

离开办公室时，班主任给了我两块钱，让我给人家把书先赔了。她又说，你考上高中了，这钱就是我赞助你的，考不上，就得还我，我才不会照顾一个不思进取的学生！

剩下的日子，我再也没有借过“闲书”，真的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学习中。不过还是常常会想起那些被迫疏远的闲书，有时甚至会多情地想：少了我，它们会不会寂寞？

初三对我来说，有点像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因为自从喜欢上看书，还没有那么久那么久地不碰触。好在我顺利地考入高中，开始了新的有些相似的生活：幸福没多久，老师们又开始把我跟闲书分开，因为高考更重要。

倘若初三我沉迷不醒，是推不开高中的大门的。进不了高中，上大学更是痴人说梦，哪会坐在中文系的教室里，畅游在古今中外的巨著中？

书们，真的对不起，我曾疏远了你，才得以与更好的你相遇。

如此想来得失就是这般微妙：松开手，放下小的，才能抓起大的。就像我跟书的故事。

好像还得补充一点：班主任扯书连带训斥我，还是母亲央求的，那两块钱，也是母亲留给她的。是母亲真的察觉到了我“不务正业死灰复燃”，还是同桌出卖了我——我们不但是一个村还是一条巷子的，都不得而知。

                 刊于《少年月刊》16年1期

715399   陕西合阳县城关中学    张亚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