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贵州商报》1月29
“妈,你的呼噜声太大了,我昨晚就没睡踏实。”早晨,看着儿子蔫不拉几地坐在沙发上迟迟不动,我问他是不是又不舒服时,他开了口。
我?打呼噜?突然想起了我和母亲的事。
“妈,我不想和你睡了,你的呼噜声太大了!”这是三十年前我和母亲的一次对话。记得我当时故意将“太”拉了好长,母亲那一刻的神情我至今还记得:她先是一愣,愣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而后看我的目光里就有了复杂的(当时的我也读不懂的)东西。我能感觉到的,是自己突然间的不好意思,为自己竟然开始嫌弃自己的母亲而不好意思。
如今想来,母亲的呼噜声很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母亲是个事事都必须走在别人前面的极负责任的优秀教师,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的姥姥得烦劳她照顾,三个只知淘气惹事不知帮一丁点忙的儿女等着她教育,还有那么多地等着她和父亲一起犁耕耙耱播种……以至于晚上我们都睡了,她还在忙碌着。
她头落枕头之时,怕是我已睡够快醒了,故而睡眠轻,一听到呼噜声就醒了。
母亲那么累,家里又没有多余的房间让自己和孩子们分开住。我不知道,自己当初的话给母亲心里添了多大的堵,会不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只记得多年后,家里准备盖几间新房了,在空空的院基上,母亲很宽慰地说:“我娃就有自家的房子能睡上好觉了。”我的鼻子酸酸的:自己一句抱怨,一直压在母亲心里,多年!
事实上,新房还没盖成,我就已经上大学了。
在母亲中风后身体不便的日子里,我特意将她接到城里一起住。不过从没住过同一间房子,母亲总说,“我打呼噜,你睡觉轻,分开住。”我要陪她一起住,她竟然说自己一个人住惯了,多个人不舒坦。
每每听到母亲说“我打呼噜”这句话时,我就不能原谅自己——— 不经意间对母亲的伤害已深入骨髓!我总笑着说:“您当妈的咋还记恨自家的娃?我那时是胡说八道还不行?”
母亲却说,哪有当妈的记恨自家的娃娃?妈现在不能帮你一点忙了,再不叫我娃歇好还能行?房子就在隔壁,有事妈就叫你,还担心啥?
白天,母亲要我陪她说说话。我正说着,她的呼噜声就起来了。我就停下来,等她一会儿。她一睁开眼总显得很不好意思,问我是不是自己又迷糊了。我说,困了就睡一会儿。她总是推辞,还说着“不困不困,没睡着,咋能睡着?就迷糊了一会”之类的话,而后就问我:“你刚才说到哪了?”
再后来,母亲都不能独自看一会儿电视,连热闹的电视都不能打断她的呼噜,只一会儿,就起了呼噜。和我说话时也是这样。醒来后,还是很困倦很没精神的样子,也不再解释说自己只是“迷糊了一会儿”,更不会让我继续陪着她说话了,只是说着“没精神”“老没精神”之类的话,或者说梦见谁了。入她梦的,都是已经去世的亲人,常常听得我心里很难受很难受。
也记得母亲曾很伤感地说:人就是不结实,说老就老了。不像树,冬天歇歇,只要根不离地,成百上千年地活。
母亲是在2008年的一个秋日走的。
母亲走后,我似乎多了个习惯,看着熟悉或陌生的老人发呆:
稀疏花白的头发,满脸老年斑,一脸平和的微笑,——— 明明是别人的母亲,看着看着,恍惚间,就成了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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