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忆我的母亲
(2015-01-22 09:4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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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刊于《西岳》2014年4期
母亲已经走了八年,每每忆起,都让我潸然泪下,无法平静而完整地讲述有关她的任何一件事:一开口,许许多多的往事奔涌而来,重重叠叠的尽是母亲忙碌的身影,以至于千言万语我无从说起。
我只能忠实于自己的情感,零零散散地将关于母亲的记忆铺排开来,——不求别人懂得,只为自己不要忘记。
母亲的话语
记忆里母亲话不多,却言简意赅让我们铭记在心。
“你们都给我记住:几两身子做几两事,两尺硬拽一丈,把你胳膊挣断了,也把布扯破弄裂糟蹋了。”大姐过于好胜要强便不切实际地说过头话做过分事,最终伤害了她自己。母亲在替大姐收拾她身后的烂摊子时,对我们兄妹这么叮咛。
“心情好了,菜能吃出肉的味道;心里满是疙瘩,肉跟毒药一样难吃。人呀,吃的都是心情。”馋嘴的小弟看见对门人家餐桌上多了盘红烧肉,回来就撅着嘴巴不动筷子,母亲拍着他的头这样说。可不,昨晚夫妻俩还打得血里能捞出骨头来,今天又改善生活,这样的日子哪敢羡慕?
“这人呀,亏啥都不能亏心。心只有拳头大,亏一亏就没了。没心了,人活啥意思?”因为市场突然缺货,原本已经说定了价格,叔叔却反悔提了价狠赚了一笔。亲戚们都在称道叔叔脑子活络,母亲却不以为然。
“没办法的事很多,能做好的事也不少。不要老是眼瞅着没办法的事叫自家难受,到头来还耽搁了能做好的事。”小姨才出嫁不久,对婆家不好的经济现状很是不满,跟别人比来比去老觉得自己要啥没啥,很是憋屈,一见到娘家人就发牢骚。母亲没有跟着她数落婆家的不好,只说了这两句话。
“粗制滥造是做,精打细磨也是做,时间都得从眼前过,做好了才不亏自家耽搁的时间。”跟母亲一起锄地,她一趟锄五行,我只锄两行。是年少没耐性还是想偷懒,手底下锄头轻飘飘地,草也没能连根锄掉,似乎更像走形式拖延时间。母亲看见了,就顾自唠叨,听得我很不好意思。
“老艳羡人家的好,把自家脖子抬得难受不说,搞不好忘了看脚底下的路还会栽跟头。”刚分配到乡下教学时,我也颇多埋怨。总说着自己的同学天南地北走进的都是大城市,工作环境有多好,工资待遇有多高,似乎自己已经下了十八层地狱。在我第N次唠叨时,母亲冷冷地抛过来这句话,不再搭理我。
“做错事不是对不起人家,是对不住自家——离以前那么好的自家就远了。”那次做了错事,觉得很对不起别人,不过好在似乎没人知道,又有点窃喜。母亲知道后,语重心长地给我说了这句话,听得我耳根发烧。
“话越说越多,事越干越少,还是多干事少说话的好。”母亲自己不喜欢聚堆闲聊,也不赞成我们凑到人前听闲话,这是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母亲话不多,可她说出的话,我们都很在意,也一直像她说的那样去做。我常常想,我之所以能与今天的自己相遇,就是因为我幸运地有她那样的母亲。
母亲的讲究
其实我的奶奶一直不待见我的母亲,原因很简单:嫌我的母亲有太多的讲究。
那时日子穷,粮食少,连肚子都吃不饱。能吃的菜就是红白萝卜白菜洋芋之类,又没油水,几乎是水煮,咋吃都觉得没味道。或许基于此吧,那时的人普遍喜欢吃生葱生蒜,味重,刺激,就着吃,缺油少盐的玉米疙瘩红薯面条就咽下去了。
而母亲,从来不吃生葱生蒜,也不允许我们兄妹吃,因为我们要上学,学校是人多的地方。“不能吃那些东西,香自家臭人家。”母亲的理由就这么简单,语气不容商量。
每每那时,奶奶就拉着脸说一句“穷讲究,臭毛病”。母亲也只是笑笑,并不曾理论。
母亲倘若出门,再匆忙也要照镜子把自己的头发绾得瓷瓷实实,收拾得利利索索,为此也没少受奶奶的白眼。私下里,奶奶撇着嘴巴给小弟说:孙悟空该四打白骨精,咱屋这个白骨精忘打了。
母亲耳朵又不背,自然听得见,却也不理会奶奶的嚼舌头,把我们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母亲边收拾边说给我们:有钱没钱不要紧,人不能邋遢。自家干净整齐了,别人看着也舒服。
那会儿,小小的我自然不会意识到收拾好自己就是对别人的一种尊重。只是,我极喜欢被母亲打扮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我。
四十多年前,关中农村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缺衣少食。邻里间借一碗面粉或一碟盐,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母亲在这方面的讲究更让奶奶不舒服。
借来别人平平的一碗或一碟,母亲还时,总让凸起一些。“借人一升还人一斗,不过日子了?”奶奶当面说过母亲好多次,母亲从不顶撞,却也从不改变。
母亲最最讲究的,是亲戚关系,她一点都不马虎。
三十多年前,记忆里那个被母亲叫“三嫂”的女人,总是一副很邋遢的样子,连纽扣也常常扣错,更别说乱蓬蓬的鸡窝般的头发了。连自家都收拾不利索的人,家里自然是乱七八糟的,即使大过年也没多大的变化。或许,她的脑子也有些不大对劲吧?我之所以这样猜想,是因为听母亲说她的三哥小时候生病脑子烧坏了。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那样的男人自然娶不到正常的女人。
母亲常在舅舅们跟前感慨,说咱三哥能娶到女人就很不错了,咱都得对三嫂好点。
母亲叫“三哥”的,其实不是母亲的亲兄弟,是堂哥。记忆里,逢年过节,别的亲戚们都不去他家,只有母亲每次都领着我们去。常常一推开栅栏门,母亲就喊着“三哥”“三嫂”,那亲热劲,就像喊自家的亲兄弟。那对很邋遢很窝囊的夫妇就出来了。母亲除了留下花馍,还会给他们一块布料或者其它什么。所有亲戚里面,好像母亲更偏心她三哥家。
我曾问母亲,别人都不去那家,破破烂烂的,你咋老去?母亲摸着我的头,说都是亲戚,还能嫌贫爱富?
今天,我的许多讲究就传承自母亲,我一直喜欢挺讲究的母亲。
母亲的智慧
我一直坚信,贫穷出智慧,这也是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
在我小的时候,说真的,只穿过布鞋,什么黄胶鞋、皮凉鞋、雨鞋之类,只在别的孩子脚上见过。夏天不要紧,我们常常高挽着裤腿赤脚在雨中欢快地来回跑着。冬天就不一样了,湿了的鞋底干不了,冰得脚心疼以致全身发麻。干而暖和的鞋,在冬天就显得很珍贵。
我们兄妹多,母亲还得帮衬奶奶照顾跟哥哥姐姐们一般大的小叔叔小姑姑的吃穿。地里家里,母亲抬眼都是做不完的活儿,她压根就没精力多做几双鞋让我们换着穿。
母亲就讨来别人废旧的车子轮胎,将轮胎照着鞋底的大小剪得妥妥当当,钉在我们的布鞋底上。对下过雨的湿地,我们就比别人多了份保障。
冬天,钢笔里的墨水动辄就冻住了,写不出字,得捂半天。母亲知道后,就给我缝了笔套,让我挂在脖子上,再塞进棉袄里,再也没有影响过我写字。班里其他同学见状欣喜异常,也都挂起了笔袋。
小弟性犟,又很挑食。糜面馍馍红薯馍馍他吃了几次后,紧闭嘴巴死活不吃了。即使父亲一怒之下扇了他耳光,也无济于事。是的,麦面好吃,玉米面也能凑合,不是没有粮食嘛,都得添着吃。
母亲竟然做出了“彩卷”,不是简单的花卷而是彩卷。
她不厌其烦,在几个盆子里和了几次面,红薯面、糜子面、玉米面、麦面。所有的面都擀得薄薄的,一层玉米面上铺一层糜子面,糜子面上面铺一层麦面,麦面上又铺一层红薯面,红薯面上又是玉米面……而后卷起来。想想,不同的面不同的颜色,蒸出来的花卷就成彩色的了。为了那层麦面,就得吃其它的。
贫穷的年月,餐桌更是女人智慧的检测,母亲表现得相当好。
冬天里,除了粉条,就剩埋在土里的葱跟红白萝卜,几乎没菜吃。我们家就好多了,面辣子,面茄子,干豆角,干黄瓜等等,用开水一泡,就可以凉拌或炒着吃了。
辣子茄子豆角分别切好,都是用面粉稍微一拌,在锅里蒸一气,就端出来晒干。冬天吃多少抓出来多少,开水一烫,就可以吃了。干黄瓜的做法简单些,切开,剖去中间的籽儿,用盐一腌,再晾晒干,就可以了。
母亲是个智慧的女人,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母亲的原则
母亲做啥事从来不给人解释。
依她的话说,懂你的人,一个眼神就懂了;不懂你的人,千句万句都是多余的。
母亲也不会跟人争吵的。
她常说,讲理的人,不会跟你吵。不讲理的人,吵了也说不清。跟疯子吵架,人就分不清谁是疯子了。再说难听点,狗把你咬了一口,你还能蹲下去跟狗对咬?除了丢人现眼一嘴狗毛外,啥也得不到。
母亲更不会顶撞长辈,包括我那怎么看她都不顺眼的奶奶。
母亲妯娌五个,那四个不是跟奶奶争吵过就是见了面跟仇人一样不说话,只有母亲没跟奶奶红过脸,她也就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奶奶跟母亲说话,倒从不顾忌什么,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们就替母亲抱不平,得空就顶撞奶奶一句,为此,没少挨母亲的训斥。
母亲说,不是你奶养大了你爹,哪来你们这些狼娃子?——只有小娃的错没有大人的过。
母亲的迷信
最让我不能接受也觉得不像母亲性格的,是她老糊涂了,竟然迷信起来。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她曾说过,不要迷信,一旦信了,就迷糊了。
不是那场病,我还从来不知道母亲竟会如此迷信,迷信起来还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固执,固执得可怕!
那段时间,我的腿突然发软发酸,走了不少地方看了好多医生,药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转。母亲逢人就打听秘方偏方。从墙角砖缝里找来簸箕虫、西瓜虫,竟拿到水龙头下悉心地翻来覆去的冲洗,她原本是个很胆小的人,那些东西,很丑陋,还软软的,想想都可怕,母亲竟洗得那么从容。又找来人家说的草药,搅和在一起捣着砸着,硬是往我腿上贴。
“人都说‘偏方气死名医’,没效果就是还没找对,肯定有偏方能治好,妈继续给我娃打听。现在有些癌症都能看好,你这还叫病?”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的折腾,没有丝毫效果,母亲竟一点也不气馁,边打听边实践,我被折腾得够呛。
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邻县有个药到病除的活神仙,就搭车去了邻县。一天后,带回来一个老太婆,说是神婆。对这位神婆,母亲是毕恭毕敬,唯恐有一丁点不到之处。
母亲按神婆的指点,在我们家的老院子里奔来跑去的忙活着。神婆说得先挖长宽高各两尺的一个坑,母亲就拿着尺子量。哪里该贴个字符,她就先用抹布蘸水擦洗干净,然后再按要求极细心地张贴。最最可笑的是,神婆说院子中间的枣树伸向东南方的那枝太长了,伤害到了经常回来照看我们的某个老先人,应该锯掉。六十多岁的母亲竟然颤巍巍地自己拿着小锯攀梯子,——她不让任何插手,唯恐不灵验!
还有一次,母亲打来电话问候我和孩子时,我顺口说句“昨晚做的梦很不好”,正准备细说什么梦时,有人敲门,就匆匆放下电话。
结果还没到下午,哥就打来电话,说母亲摔骨折了,就在堆满杂物的南墙下。原因让人哭笑不得:她惦记着我说的梦,准备给我画符“消灾”。大雪下了一夜,近尺厚,她腿脚又不方便,就摔倒了。
我赶回去看她时,她竟然还说:“你自己得记住,做了不好的梦,在南墙上画符,就能破解。画个十字加个圈,嘴里还得念叨‘夜梦不祥,画在南墙,太阳出来,化作吉祥。’就没事了。”
人会变的,在母亲身上,我还真信了。因为我们,她开始迷信。
后记:
我的母亲姓李,名讳香哲,1942年6月8日出生在陕西朝邑县。60年大荔师范肄业,而后一直是民办教师直到86年,才心情复杂地离开了自己心爱的教学工作。原因很简单,每次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的考试中她都名列前茅,却因体检时血压高屡屡被淘汰,伤心了,就干脆彻彻底底地做起了农人。08年10月5日,脑溢血昏迷三天,而后离开了我们。
写作多年,我最欣慰的是,第一篇被翻译成英文的文章是《母亲和树》,第一篇被重庆选作考试阅读题的也是《母亲和树》。迄今为止,我发表了百余篇写母亲的散文随笔,很多被多次转载并收编进各种书籍。我曾让母亲很遗憾,“粗胳膊笨腿啥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