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
(发表于《布谷月刊》第六期)
女人一直和三四岁的小男孩一起生活。一年多了,邻人们也没见过第三个人进出她们租住的房子。
离异?丧偶?私生?没人知道。想知道的人也只是好奇罢了。每天看见的是女人匆匆的身影,匆匆送孩子入托,匆匆赶着上班。
女人和孩子手拉手,孩子头上罩着网状白色头套,看来是住过院,动静还不小。
妈妈,那是啥?孩子指着街道旁边小贩身边的塑料筐子问。
荔枝。
好吃不好吃?孩子仰起脸又问。
当然好吃了。去掉壳,是厚嘟嘟的果肉,酸酸甜甜滑滑溜溜的……女人突然止住了,她低头瞅着孩子,孩子正咂巴着嘴唇瞅着荔枝呢。女人拉了一下孩子,显得很轻松地说,宝宝快走,好些天都没回家了,你的卡布达都想你了。
孩子笑着说,我也想我的卡布达了。妈妈,我想让我的卡布达尝尝荔枝,它都没见过荔枝。
卡布达是不能吃东西的。女人装作生气的样子,绷起了脸。告诉妈妈,是不是自己的小馋嘴想吃了?
孩子不好意思地扭了一下身子,摇了一下妈妈的胳膊说,我才不嘴馋,是卡布达想吃。
女人问,大嫂,咋卖?
这两天都便宜多了,15块一斤。卖水果的大嫂最会察言观色了,她瞅着孩子说,看,他妈的宝贝疙瘩有荔枝吃了。
女人尴尬地笑了笑,刮了一下孩子的鼻尖,说,宝宝,走吧。
嗯。孩子很听话,就扭着小屁股跟在妈妈后面离开了。
可女人回头看时,却发现孩子一直扭着头看着身后装着荔枝的小筐子。女人拽了一下孩子的手,孩子才回过头来。
卡布达不吃荔枝了,荔枝是臭的,不好吃。孩子马上给妈妈说。妈妈,我想摸摸那臭臭的荔枝,摸摸,咱不买。不好吃,我知道。
女人那一刻,仰起了脸,仰起了脸泪水还是喷涌而下。女人不想让孩子知道自己流泪。女人看着别处说,乖,就在这儿呆一会儿,妈妈有点事,别乱跑啊。
女人飞快地拐进了一条街,泪雨滂沱——
自己挣不到太多的钱,水果,肉,在她眼里,都是奢侈品,可也都是别的孩子天天吃自己的孩子同样需要的必需品啊。一次孩子看着人家孩子手里举着的鸡腿,跑过去说,我也知道,鸡有两条腿,鸡腿很好吃的。
女人越想越难过,泪水就更止不住了。可能就是因为自己舍不得吧,老天爷才惩罚自己,惩罚自己带着孩子经常跑医院。就像这次,孩子一住院就是一个多月。孩子受苦,自己辛苦……
女人回来时,情绪好多了。她蹲下来,双手放在孩子的肩头,笑着说,妈妈给你和卡布达买荔枝吃。
孩子的小手滑过妈妈的脸颊,很乖很懂事地摇摇头,说,妈妈不难过,卡布达就不吃荔枝。荔枝不好吃,我也不爱吃。或许是那浅浅的泪痕没能逃过孩子的眼睛吧,孩子很歉疚地说,我不摸了,妈妈。咱快回家吧,卡布达还等我呢。
孩子说着,就拉着女人往前走了。女人几次想买,孩子拗着拉着手不让。孩子总懂事得让人心疼。
回到家,女人收拾着一个多月没住人的房子。孩子把卡布达揽在胸前玩了起来。
卡布达,荔枝是臭的,不好吃,听见没?不许你悄悄地想着吃荔枝……
女人再一次仰起了脸。
痴呆的母亲
(发表于《布谷月刊》第六期)
那天早晨,我照例推开母亲的房门准备收拾房间照顾她。
母亲看着我,开了口:你是谁?
你的妮儿,给你穿衣服来了。我笑着回应了句,以为母亲在开玩笑。
别碰我!母亲像受了惊吓般声音陡然提高了。那尖利劲刺破了空气,最终“嘭”的砸在了我的胸口。我后退两步,用更大的声音问道,你咋咧,妈?我想过去拉住她的手,却被她狠狠地推了一把。我不认得你,你咋跑到我屋里了?母亲的眼里尽是恐惧。
我突然意识到,最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母亲连她唯一的最爱的女儿也不认识了!
我宁愿用“失忆”来说母亲的状况,因为那个医学词语太伤感情。我的母亲从冰雪聪明的少女成为温柔而又无所不能的母亲直到孩子们慈爱温和的奶奶,她永远都不会与可恶的“痴呆”有联系的!
这种状况其实早已悄悄进驻了母亲的心里。母亲常常很突然的就开始给我叮咛:
妮儿,你不要等妈痴呆就叫妈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地走。妈要真痴呆了,就害践我娃了……
妈要痴呆了,你就甭理妈,妈就不知道好歹了。我娃一天到晚累得够呛……
母亲这样担心是有原因的。周围老年人因痴呆而走失的隔一段就有那么一两个,有的找到时已经走了,母亲听着闹心。
你不会痴呆的。你经常读书看报用脑子,你清爽得没人比得上。放心,不会的。我总安慰着她。即使你真痴呆了,我也会把你照顾好的!
唉——,我真的痴呆了,啥忙都给你帮不上了,就真的成了吃闲饭的老累赘了。
母亲真的这样了,我先懵了。母亲的眼神里是陌生的空洞,母亲的微笑里是不知所措的茫然,母亲偶尔的客气是冷漠的拒绝。好像,不,分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母亲生日那天,我做了一桌子她平日里很爱吃的饭菜。一家人刚刚围坐好,母亲突然一把扯起桌布,桌子上碟子、碗、筷子狼藉一片。母亲指着我气得声音都打了颤,她责问我,你咋不做我妮儿爱吃的菜?你就那么不待见我妮儿?
她的妮儿我,流着泪收拾着饭桌。
有时,突然间,母亲会冲着我“妮儿”“妮儿”地喊,而后紧紧拉着我的手,似乎生怕一分开又不认识了。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一个沉默的名词,存活于母亲的记忆里。
饭桌上,母亲会不好意思地瞅瞅大家,而后悄悄地把一盘菜挪到自己跟前,怯怯地问,都不爱吃?我妮儿爱吃干煸豆角。搁下,她回来吃。
我笑着将那盘菜又拉向桌子中间,我说我就是妮儿。
我妮儿是大花眼。
我说,你看我就是大花眼。
我妮儿……我妮儿小时候连饭都不吃饱还陪我到地里干活。我妮儿恓惶的,你就不要和她争了,好不好?
看母亲有了哭腔,我赶忙收回了手。好好好,给你妮儿搁下,咱都不吃,行了吧?
母亲就显得很高兴很高兴,傻傻的高兴,看得人心疼。
快吃饭了。等我妮儿回来咱再吃,好不好?母亲看着我的脸色,很小心地征求着我的意见。
我想笑着给她做一个鬼脸,再逗她说,你会惯坏你的妮儿的。抬眼看她时,绽开的是笑颜,流下的是泪水,——呆了的母亲对女儿依旧是痴痴的爱,
痴爱成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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