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锦珐琅杯——只是一个“珐琅杯”
(2015-09-27 10: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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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锦珐琅杯——只是一个“珐琅杯”
兼谈《红楼梦》中的瓷文化
聂
近期,关于《红楼梦》中“十锦珐琅杯”的话题在网上引起了热议,部分人以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关于“仔细失手打了这瓷杯”为出发点,证明第四十回提及的“十锦珐琅杯”为陶瓷制品,并确认这个瓷质的“十锦珐琅杯”就是康熙晚期才出现的“瓷胎画珐琅”,根据清代文献记载,“瓷胎画珐琅”最早见于宫中确实是康熙五十五年。而这些人煞费苦心地考证“十锦珐琅杯”并非是要宏扬《红楼梦》的瓷文化,只是要借此来把康熙五十五年前的所有作家统统排除,这其中包括洪昇,吴梅村,方以智等有代表性的人物,言下之意,《红楼梦》作者非乾隆时代的曹雪芹莫属。
本来,笔者无意趟这趟混水,但在持续关注的过程中,却带出了《红楼梦》的瓷文化的相关信息,这也让我有了新的切入点。当前的这场争论,似乎有“十锦珐琅杯”的争论演化成考古之争。围绕着康熙五十五年前,甚至明代是否有“瓷胎画珐琅”,各方各执一词。综合相关信息,笔者认为,瓷胎画珐琅这一独特的工艺品由康熙晚期的皇宫研制成功还是可信的。至于民间在此前是否有此制作能力还不清楚,一些零打碎敲的记载也不十分明了。因此,本文也就暂时以比较明确的康熙五十五年说出发,假定《红楼梦》中的“十锦珐琅杯”就是这个“瓷胎画珐琅”作品。那么,这件作品应该定位在什么档次呢?
一、瓷胎画珐琅是一件无价的工艺品
珐琅制品至少在公元七世纪的大食国(阿拉伯国家的总称)就已经出现,随着时代的发展,珐琅制品的工艺也在不断创新,并在十五世纪的中叶在欧洲佛朗德斯发明,十五世纪末在法国中西部里摩居以内添珐琅工艺为基础,发展成画珐琅重镇。随着中西方贸易交往,从广州等港口传入国内。当时称谓“西洋珐琅”或“洋珐琅”。清代宫内的画珐琅制作要在康熙三十二年、珐琅作与玻璃厂成立之后才能开始研究制作、发展。这一时期的画珐琅仅是把珐琅彩画在金属胎面上,多以铜为主,被称为“铜胎画珐琅”。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康熙宫中开始网罗民间珐琅制作高手,开始试验在瓷胎上用珐琅彩绘画,并于康熙五十五周年左右完成研制,雍正和乾隆朝又继承了发展了这一独特的工艺,但由于制作过于麻烦而无法形成批量生产,于乾隆年间废止了这一工艺。正是由于工艺上的原因,“瓷胎画珐琅”从它问世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是作为宫中的珍稀工艺品而存在,市面上根本无法见到。皇宫之外很难有人拥有,偶尔皇帝会以此来赏赐有功之臣。因此,无论是当时还是现代,瓷胎画珐琅制品都是无法用价值来衡量的无价之宝。
二、十锦珐琅杯在《红楼梦》中的定位
按照现在的一种说法,《红楼梦》中之所以会出现“瓷胎画珐琅”的器皿“十锦珐琅杯”是因为曹雪芹的祖先一直担任江宁织造,对皇宫物品极其熟悉。
那好,就让我们看一看,这个对皇宫物品极其熟悉的江宁织造后代在《红楼梦》中是如何定位这款“无价之宝”的。这里,我们不妨先摘引《红楼梦》第四十回中关于“十锦珐琅杯”的相关描写,刘姥姥来了,贾母一时高兴,大摆宴席:
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我的妈呀,这个贾家好气派呀,每人一个。要知道,在清宫中每件“瓷胎画珐琅”都是请的当代著名画家精心绘制,并反复烧结才形成的,每件都价值连城,是宫中也属难得的艺术珍品,贾府的一个普通的家宴上就冒出了几十把,先不说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单看用途就是十分令人不可思议了,把皇家的珍稀藏品当成自家的日常器具,这可能吗?暴殄天物!“瓷胎画珐琅”何等珍贵,就算贾府中拥有,也应该像工艺品那样供起来,用以显示皇亲国戚的高贵身份,怎么可能放在仓库里,偶尔拿出来供人取乐。这种暴殄天物的作法哪个家庭会这样做,哪个作家会这样去想?
为了让这个问题更加明确,我再引用一段据说是不搞红学,专搞收藏的网友“绿水枉凝眉”的文章的一段话:
我是做收藏鉴定的,它的源流,总能知晓一些吧。珐琅彩瓷”制作时各项进程都非常严谨。先由造办处设计者绘制造型,呈览应允后交与宫内木作制作木样,再次呈览应允后送到景德镇御厂交与督陶官制胎。烧制好的瓷胎运回宫中,由造办处设计图案,允许后让珐琅作绘画者烧制。其中器物上的题词、印章、落款等都各有专人分工,包括题词的临摹、字体也由统治者亲自指定安排。总之,每一道工序都经过严格把关。正是如此,瓷胎画珐琅才凝聚了当时的最高艺术成就,发展为清代彩瓷顶峰。同时,统治者的积极参与又使它充满皇家气息。珐琅彩瓷制作数量相对较少,所以显得比较珍贵,特别是康雍时期主要用于帝王赏玩,如果下赐重臣或外交互赠时一般都有记录存档。
据此,笔者再次强调:如果这个“十锦珐琅杯”是一件陶瓷器皿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清宫的高级瓷器“瓷胎画珐琅”。因为,除了“瓷胎画珐琅”外,就再没有其它的珐琅彩与陶瓷的结合品了。那么,它就是一件无价珍宝。它根本就不会成堆地出现在民间的餐桌上。这个“十锦珐琅杯”在《红楼梦》中的贾府只能定位于普通器皿的级别。从这个角度说,这个“十锦珐琅杯”根本就不可能是在任何时候都价值联城的“瓷胎画珐琅”器皿。
三、《红楼梦》中瓷器描写的特点
如果仅凭四十回的一段描写就确认“十锦珐琅杯”在《红楼梦》中的档次还缺乏一些说服力。我们还必须全面考察《红楼梦》中的各档次瓷器。在《红楼梦》中,比“十锦珐琅杯”档次贵族高贵族瓷器比比皆是。远的不说,就在第四十一回,大家用“十锦珐琅杯”喝完了酒,来到了妙玉的栊翠庵,妙玉拿出一个精美的茶杯来招待贾府的尊长贾母:
而这些精美的茶具只是妙玉珍藏的宝贝中的冰山一角,她为黛玉等人准备的茶具简直是令人咋舌:
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分瓜>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乔皿}”。妙玉斟了一{乔皿}与黛玉。
第四十回,刘佬佬在探春房间里看到另外两件瓷工艺品:
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这些精美的瓷器与那个“白玉比目磬”交相辉映。
第三回,黛玉在王夫人房中也见到了一件极其讲究的瓷质工艺品:
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
作为荣国府的实际掌门人,王夫人的陈设自然是不同凡响。
六十三回的怡红夜宴上,《红楼梦》又向我们展示了另外一套不凡的瓷质器皿:
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窑的,不过只有小茶碟大,里面不过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
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怡红夜宴,这四十个“定窑”的杯子也不会轻易拿出来用的。
这些瓷器的描写有几大特点:
其一:这些瓷器没有一件直接提及“瓷”,但却让人们确认其的瓷的身份,因为“成窑”和“汝窑”这些产地证明了它们的身份。上述引文中提及的“汝窑”、“定窑”和“官窑”均在宋代著名的五大名窑榜上有名。“成窑”瓷器乃明成化年间最精美的瓷器,是明代瓷器的顶峰。这些瓷器彰显出这些瓷器的高贵。
其二:这些瓷器在用途上与“十锦珐琅杯”有着极大的差别,“十锦珐琅杯”只是“公共大食堂”中的普通餐具,而妙玉、王夫人和探春的瓷器主要功能在于收藏价值。妙玉的茶杯虽然是偶尔拿出来招待尊贵的客人,但凭着苏东坡等人的题字及“成窑”的金字招牌,每一件都是不可多得收藏品,也是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的,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即使是怡红院的几十个小碟子也是私人藏品。而“十锦珐琅杯”作为为每个人准备一个的酒杯其实是一件消耗品,在贾府这个宴会频率极高的家族来说,损耗也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这类物品一定是市场上能够购得,而不是收藏级,就算贾府富甲天下,也不会把最珍贵的工艺品当做普通酒具的。
其三:《红楼梦》中的瓷器描写秉承了《红楼梦》所崇尚的怀古之风。我们知道中国在宋代瓷器制造达到了一个高峰,并且有五大名窑:汝窑、官窑、哥窑、钧窑和定窑。《红楼梦》一下子就占了三种。而“成窑”的地位在中国陶瓷史上的地位绝不逊于五大名窑。再加上苏东坡和晋王恺的名号,《红楼梦》把天下名瓷尽收眼底。但这些珍贵的藏品中最晚的是明代的“成窑”产品,不但没有雍乾时代的产品,就连顺康年代的都没有。这也符合《红楼梦》的创作风格。仅举一例,《红楼梦》中提及了三幅名人字画:唐伯虎的《海滨春睡图》;米襄阳的《烟雨图》;仇十州的《十艳图》。三个画家均为明代画家。在《红楼梦》作者的眼中,越古老的东西才越有价值。当朝当代的东西并入不了他的法眼。在瓷器上,作者最看重的还是中国传统的陶瓷。
四、珐琅制品在《红楼梦》中的定位
前面重点论述了《红楼梦》中的名贵瓷器的特点,并且比较了“十锦珐琅杯”与《红楼梦》中其它名贵陶瓷制品在档次上的差别。为了让这一点更清晰一些,我们再来看一下《红楼梦》中关于珐琅器的其它描写,由于有了这场“十锦珐琅杯”的争论,使得人们知道了在《红楼梦》中一共有四次提及了“珐琅”二字。除了第四十回的“十锦珐琅杯”外,分别在第五十二回和第五十三回,通过对“珐琅”的描写,我们也能看清“珐琅”器具在《红楼梦》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第五十二回,晴雯感冒,宝玉揭开了一个鼻烟盒:
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了关窍。”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赤身女子。
“西洋珐琅”肯定就是从外国人那里得来的西洋货,鼻烟是万历年间才从意大利传入中国,“赤身女子”是绝对不会出自中国任何一代官窑的。
第五十三回,贾家除夕祭祖,在贾家祠堂里又是一件“珐琅”制品:
尤氏上房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当地放着像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新猩红毡。
紧接着,在正月十五,贾母在大花厅设下晚宴,为了烘托气氛,厅上“挂满各色佳灯”,其中又有一件洋货格外引人注目:
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
说它是洋货,是因为錾珐琅本身就是国外珐琅制作的一种工艺,而这种精巧的“活信”更是国外工艺的结晶。
这三件珐琅制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和前面我们论述的“十锦珐琅杯”一样,都属于用具而非藏品。能够用在晴雯一个丫头身上的鼻烟盒当然不是什么十分贵重的东西,找开盒子就是一个珐琅质的“赤身女子”,西方文化使然,尽管你用的是鼻烟盒,但“赤身女子”也不得不要。
无论是祭祖过程用来取暖的火盆,还是夜宴中的照明灯。这些东西也只是偶尔拿出来一用,平日是不会作为工艺品供人观赏的。以上这些珐琅器具的“用具”属性是和“十锦珐琅杯”完全一致的。尤其是那个荷叶灯,不管多精制,也还是一抓一大把的东西。根据这一点推断,第四十回宴会所用“十锦珐琅杯”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珐琅制品”。
四、“十锦珐琅杯”探源
所谓探源,要解决的是“十锦珐琅杯”的“胎”是陶瓷还是金属?《红楼梦》中四次提及的“珐琅”制品,后三种都可以明确地界定为金属胎,鼻烟盒本身就是金属的,里边的小玩艺也必然是金属的。火盆就不用说了,而那个带“活信”的荷叶灯也不是陶瓷工艺所能达到的。另外,从酒壶和酒杯的配套风格上,这个“十锦珐琅杯”也只能是一个金属胎。《红楼梦》交待得非常明确,这个“十锦珐琅杯”是与“乌银洋錾自斟壶”配套使用的。乌银是一种装饰性金属制品形式,在金银上制作而成,有时也使用其它金属。因此,与之配套的酒杯也应该是金属制品才对,试想,一个金属的酒壶配上一个瓷质的酒杯,会显得不伦不类。从“洋錾”工艺角度出发,与之配套的珐琅杯也应该是采用相同的工艺才对,综上所述,这个“十锦珐琅杯”应该是一个“金属錾珐琅”杯,从酒壶的“乌银”的角度出发,最大的可能就是曾经流行的“银胎錾珐琅”杯。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既然是金属杯,那为什么刘姥姥偏要说是瓷的还怕打。其实珐琅制品是从国外引进,第一眼见到它的人能记住它的译名吗?洋瓷也就是必然的选择。陶瓷怕打,这是尽人皆知的,但洋瓷同样也怕打,陶瓷杯掉在地上会碎,洋瓷杯掉在地上虽然不会碎,但会产生裂纹和脱瓷的现象,摔过的洋瓷杯虽然还会继续使用,但美观性会大打折扣。用过洋瓷用品的人恐怕是深有体会的。
《红楼梦》中的贾家是一个贵族世家,花大价钱从外国商人那里购得洋瓷货以装点门面,不失为一种时髦之举。但在《红楼梦》的瓷文化中,真正有价值的是妙玉、王夫人和探春房间里那些名窑烧制的精美陶瓷器皿。我们都说《红楼梦》伟大,《红楼梦》作者在中国国粹与洋货上的区别对待就充分体现出中国古典文化的魅力无穷。一个“十锦珐琅杯”不能证出一部传世精典文化名著的著作权,但它却能折射出红楼瓷文化的底蕴。在中西方文化碰撞下,我们到底应该采取什么样态度?这才是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