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登仙非慕庄生蝶”

               《红楼梦诗词》深度解析之庄生蝶

聂  桥

“登仙非慕庄生蝶”一句出自《红楼梦》第三十八回，黛玉《菊梦》诗。“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诗中为什么要把登仙与庄生蝶联系在一起，没人能给出明确的答案，红学界最权威的《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中的“名家点评”是这样说的：

《菊梦》，以拟人的手法写菊花的梦境，实际上是写黛玉自己梦幻般的情思，带有明显的谶语的意味。“和云伴月”，已经有些不祥；“登仙”，则又是“死亡”的代词。“登仙非慕庄生蝶”，是说死去登上仙籍不是我所希望的。

    对于“登仙”与“庄生蝶”之间的关系，蔡义江先生并没能够给出具体的解释。这也怪不得蔡义江教授，凭他的博学多才，却也找不到这句话的出处，似乎也只能是“谶语”，我不记得蔡义江先生是第几次用这个“谶”字了，反正在《葬花词》的解析中同样是用到了这个词汇。而要真正破解这一谜题，在《红楼梦》里是找不到答案的，唯一的办法是到《长生殿》里找答案，而在《长生殿》里，答案是显尔易见的，第三十八出【尸解】，杨玉环按照玉帝的玉旨，实现了尸解，什么是尸解，《后汉书·王和平传》李贤等注云：“尸解者，言将登仙，假托为尸以解化也。”再明确不过了，“尸解”就是“登仙”的代名词，“尸解”的故事就是“登仙”的故事。黛玉诗中的的“登仙”二字也算有了明确的出处，“登仙”的本意并非是死亡，恰恰是重生。刚刚完成“登仙”过程的杨玉环唱出了“现在自庄周，蝴蝶复何有”。这是除了《红楼梦》外唯一的一部把登仙和庄生蝶联系在一起的作品。关于这一点笔者已在《离题万里的<<font face="宋体">菊梦>诗》中有所提及，今天不妨展开说一说。

蔡义江教授把“登仙”解释为死去也并非凭空猜想，中国传统文化里，人们确实也企盼死后能够“登仙”，以此博得长生不老。然而这却不是《长生殿》中杨玉环的“登仙”，梦。就说杨玉环的“登仙”吧，杨玉环“登仙”是那样的实在，从第三十八出【尸解】到第五十出【重圆】整整十三出戏，占全剧的四分之一，杨玉环者都是以“神仙”的形象出现的，她号称“蓬莱玉妃，住在“海外仙山”，掌管着玉山行院，与嫦娥和天孙织女（帝孙）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你能想像一部作品被生生砍去四分之一后会是什么样子吗？

《长生殿》里杨玉环的“登仙”的故事，完全是一幅天人合一杰作，杨玉环登仙的过程明显是模仿庄生梦蝶描写的：

    庄生蝶的创意，是庄子的一种超脱的梦境：“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通俗点说庄生梦的核心内容就是“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

    再看《长生殿》的【尸解】一出，杨玉环在“登仙”过程与自己的尸体的一段周旋：

【前腔】果霎时再活，果霎时再活，向前移走，觑形模与我无妍丑。（作迟疑介）且住，这个杨玉环已活，我这杨玉环却归何处去？（尸作忽走向旦，旦作呆状，与尸对立介）（副净拍手高叫介）玉妃休迷，他就是你，你就是他。（指尸向旦介）这躯壳是伊，（指旦向尸介）这魂魄是伊，真性假骷髅，当前自分剖。（尸逐旦绕场急奔一转，旦扑尸身作跌倒，尸隐下）（副净）看元神入彀，看元神入彀，似灵胎再投，双环合凑。

大家看看，和庄生和蝶之间的交流是不是很像，是魂魄是躯体？是庄生还是蝴蝶？是梦境还是现实？

现实很残酷，梦境很美丽，现实与梦境交织在一起，这正是《长生殿》与《红楼梦》的共同特点，杨玉环香消玉殒马嵬坡，现实无情地拆开了一对恩爱夫妻，月宫“重圆”又让《长生殿》有了一个梦幻般的结局。《红楼梦》中的“一干风流冤家”在“造劫历世”后，品遍了人间“万艳同悲（杯）”的苦酒后，却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只有去回到“太虚幻境”去找回自我。从这个意义上讲，杨玉环“登仙”去了，林黛玉们也“登仙”去了。

即然解决了“登仙”的问题，随之一个新问题又来了。登仙后做一只庄生蝶不好吗，就像清人清人张潮在《幽梦影》所说：“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境界，你杨玉环轻而易举地就达到了，有什么不好吗？

当然不好！要说清这个问题，还要从《长生殿》中杨玉环丰富的生活经历说起，我请大家注意，我说的是《长生殿》中的杨玉环。古今中外任何人都无法经历的生活过程，她统统经历了一遍。正如【重圆】一出里所说“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

“死生仙鬼都都经遍”，并非虚言。这只是《长生殿》中杨玉环生活的初级阶段：

生：《长生殿》第二出【传概】到第二十四出【惊变】。集中描写了杨玉环从一个普通宫女一跃成为集六宫宠爱于一身的贵妃的生活经历，杨玉环和唐明皇在磕磕绊绊渡过了爱情美女时光，【春睡】中的无比妩媚，【制谱】中的音乐才华；【舞盘】中飞燕游龙身姿；【窥浴】中的纤纤玉体；【惊变】中的小憩，让人看了如何能不“心醉”。

死：第二十五出【埋玉】，马嵬兵变，士兵请杀贵妃，唐明皇犹豫不决，杨玉环主动请死，为国分忧，让人“心碎”。

鬼：杨玉环死后，玉帝下诏马嵬土地，保护好杨玉环肉身，并发一指路引，特许杨玉环鬼魂任意游荡。于是就有【冥追】，【情悔】，【尸解】，杨玉环之“芳魂”随风“荡悠悠”追随唐明皇的“西巡”队伍，回到“长生殿”上去追忆往事，面对着“蔓（衰）草寒烟”的惨象，杨玉环“心酸”，我们也“心酸”。

仙：《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也做过鬼魂，并且她的梦魂也曾经四处游荡，苦苦地追求她的真爱，但她没有做过仙，而是直接从鬼魂变回了人，通过死而复生去延续她的爱情。

而《长生殿》却是为杨玉环的情感历程增加了“登仙”这一环节。三十七出【尸解】，“只为有情真，召取还蓬岫。”
玉帝一道玉旨，杨玉环“复籍仙班，仍居蓬莱仙院”。杨玉环以她对爱情“前盟”的坚守，换来“复籍仙班”正果。

然而，这些只是杨玉环生活经历中的一个个中转站，即使到了“登仙”这一在常人看来已经是最高境界，前面仍然有无限的风光。因为，普通意义上的“登仙”却无法使一心要兑现“前盟”的杨玉环真正满意。尽管成为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神仙，她和李三郎却开始了“天上人间两茫茫”①的进程，她对唐明皇的思念一点不逊于从前，第四十七出补恨杨玉环对面对天孙织女说出了心里话：

【小桃红】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千回万转情难灭。（起介）娘娘在上，倘得情丝再续，情愿谪下仙班。双飞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缘重结。（跪介）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

这就是《长生殿》中的杨玉环，虽然她有着“死生仙鬼都经遍”的丰富经历，她的生活追求却不会因登仙而达到顶峰，只有实现了她的“三生愿”，她才会最终心满意足。不论这个过程有多么漫长，她也会坚持到底，“空亿前盟不暂忘”②，这就是她的决心，正是她有了更高的追求，她才会“登仙非慕庄生蝶”，庄生蝶固然逍遥自在，超凡脱俗，但比起“长生殿”上“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联理枝”的爱情盟誓来说，抛掉“庄生蝶”，不懈地为实现自己的追求而努力，是深爱着唐明皇的杨玉环的不二选择。

杨玉环没有失望，“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③杨玉环创造了人间奇迹。

看修水殿号长生，天路悠悠接上清。
　　从此玉皇须破例，神仙有分不关情。④

千古爱情奇迹由《长生殿》开创，“现在自庄周，蝴蝶复何有。”前人所走过路永远不会是终点。不懈的追求，不断的创新才是人类进步之根本。

 ①：《长生殿》第三十七出【尸解】下场诗。

 ②：《长生殿》第三十出【哭像】。

 ③：《长生殿》第五十出【重圆】

 ④：《长生殿》第五十出【重圆】下场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