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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常有些朋友问我,为什么许多谈古典音乐作品或音乐家的书,读起来所写的人物,几乎千人一面?所介绍的作品,除了罗列一些专业名词,便是几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赞誉之词,或除了近乎明星八卦般的逸事便一无所有?
这情形在有关美术欣赏的文章中也几乎瞩目皆是,你读完一篇篇介绍某名画家的文字,得出的印象,除了诸如成功者必是天才加勤奋的公式之外,对于所谈论的那位画者的画到底好在何处,甚至想明白他到底想告诉观者什么,读者是全然找不着北的。
读介绍著名诗人或小说家的书,常也如此这般地令人茫然……于是也常有人问我,这些东西是那样令人神往,但要得其门而入,却不容易,是否连欣赏,也要讲天分呢?
要说清这个话题颇有难言之隐。首先,音乐和美术,与文字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东西。如果文字真的能成功地引导人全然领悟音乐和美术,那音乐和美术就早该在地球上消失了。
迄今在各个文化体系中,有文字的历史不会超过五千年,但自从人一有意识,便有绘画和雕刻。石器时代时还没有文字,人们就会做能吹出音阶的骨笛,估计人们最初彼此呼应的,一定只是简单的情绪性呼叫,音韵声调一定比表意词语出现不知要早多少世纪,所以诗一定比散文早,歌调一定比语言早。这也容易令我们明白,音乐和美术是比文字更原始、更直接、更传神的表意手段。
其实,直到如今,和音乐与绘画相比,语言是最蹩脚的传情达意的符号,但它有个长处,便是代表一定的概念。概念是对万物,包括人自身一切的抽象,离开它我们便不能思维、不能沟通。但每个概念说到底只是真实世界的某一事物某种性质某个片面的图标,而不是事物本身,但人们却总是喜欢相信,在他们脑袋里的概念的组合便全然是世界的真相。
一个活生生的世界就这样变成了每个人脑袋中的标签游戏大全,人们谈话码字就是以这些标签的组合游戏来说明活生生的世界。活生生的音乐和美术甚至诗歌、小说、电影、戏剧的介绍一旦写成大块文章便成了某种标签组合,如此这般地用最蹩脚的手段去解说音乐和图画这些最本能地传达人与人之间最内在而又自然的心绪感应,怎能不焚琴煮鹤、灵气尽失,令人味同嚼蜡?
是以聪明的写手在介绍美术和音乐时,大多只会把重点放在提供尽可能翔实的文化或那门艺术在历史上沿革的背景资料上,至于音乐和图画到底在表现什么,或有多美妙,是绝不会着墨太多的。因为,这些东西其实都不可言说。认为自己有本事言说的所谓“作家”,不提也罢。苏东坡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用直观的眼光去解读诗词歌赋,即使面对的是文字,也未必能传达个中三昧呀。
关于写美术、音乐、文学或戏剧等写得好的书其实不少,但真的要读懂它们,怕就不容易了。这是因为,即使最高明的阐述者,为了述说的方便和使人容易明白,一定会使用大量的概括性的概念和成说。
若你只留意这些概念上的话语而不领会概念背后活生生的内容,读完这本书后,要你重述,你也只能像坊间常见的废话专家那样说些人人都似乎能读懂,但懂了等于不懂的语汇集成。书上常把好些派别术语套到某些艺术家头上,中了招的人们欣赏他们的作品时也只能拼命向这些术语附会。
例如,绘画上常说的印象派,那本来只是当时有些人对某群画者的挖苦,其实,历史上就从来没出过任何严格意义的印象派画家,莫奈、毕沙罗和秀拉的画风、技巧及趣味都各异,他们的好处,你也只能在熟悉他们的作品时才能有所体验。
至于这体验到底是什么,正如你不可能用文字去说清吃某种东西的美味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样,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可不是会说一句“印象派”便算入了门的。至于有人把这个名称套到德彪西和拉威尔的头上去,他们生前就相当反感。
这两位仁兄的音乐趣味不尽相同,且绘画和音乐毕竟是两回事。人说德彪西的音乐像雾又像花因而便像印象派绘画,但他的音乐可不全是这样,拉威尔的作品就更不是这样,何况印象派绘画也有画得很坚实的。
把诸如此类的帽子如此硬套下去,恐怕是写美术史和音乐史的人为了好分类才干出来的吧?没有分类就没有框架,学问必支离破碎,但一分类和建立框架,学问便免不了干硬化。黑格尔说:“熟悉的思想材料是重要的思想骨骼,却是没有生命的骨骼。”指的就是这种情形。昔人活生生的作品被分解和归类为各种条条框框,岂不像把活鱼变作鱼干?
谈音乐、美术、文学和哲学的书爱把历史上的不同时段分作不同派系,这些分类就像一个个大箱子,艺术家、诗人、作家和哲人都被分门别类地扔到各个箱子里去。这当然有论述上的方便,一般读者也爱以这些分类来理解艺术家、作家和作品。
但世上只有作为独特个体的艺术家,绝没有两个相同的艺术家,把他们一归类,便每一位都味同嚼蜡。同是被称为浪漫派的音乐,萧邦和瓦格纳甚或门德尔松及舒曼能同日而语吗?你能用听瓦格纳歌剧的心绪去听萧邦吗?帕格尼尼和罗西尼呢?你能说清他们是什么派吗?
因为巴托克爱祖国,也整理过民间音乐,便说他的音乐充满匈牙利或罗马尼亚因子,便有点像天方夜谭。他其实是如假包换的维也纳乐派的正统传人,因逃避浪漫主义的矫情而向冷僻的后现代转化,恰好在民谣里找到他需要的养分。
至于人人爱说萧邦心怀故国便说他的音乐充满波兰民族主义色彩,给这位一直对政治敬而远之的才子硬贴上一张政治标签,那更是牵强。他在法国成名,弹的是国际化的音乐,《玛祖卡》即使偶尔寄托了怀乡情绪,也未必能说那是民族音乐,弹奏它便是在宣讲族群观念。
任何出自民间且充满特色的调子一进入大雅之堂,常化为某种曲式,以特别的调子和节奏构成的独特风味独立于原有的具体时空。这正如《恰空》本是美洲传过来的民间舞曲,在巴洛克时代成了组曲的几个定式之一一样,你能因为巴赫把它写得出神入化,便推敲他的祖先有美洲血统,因而别有怀抱吗?
在中国古诗词中,词牌和内容常是两码事,谁能因为一首长短句调寄《蝶恋花》而论定它非言情莫属?至于说海顿是匈牙利农夫出身,他的音乐便充满匈牙利农民的健康色彩,那就更不知从何说起了。这位绅士自成名之后一辈子写的都是维也纳乐派的音乐,这个乐派几乎有相当多的基础是由他奠定的,后面走着一大群有不同国籍的响当当的名字。
我们现在说的古典音乐有一半是这群人的建树,他本人则由奥匈帝国到巴黎再到伦敦,几乎征服了那个时代欧洲文化的重镇,周旋于无分国族的燕尾服士绅和上流社会的红粉佳丽之间。李斯特也是匈牙利人,走过的路和海顿老头差不多,也写过有点怀乡色彩的匈牙利狂想曲,但两者的乡巴佬儿味何来?
希特勒是鞋匠家庭出身,总不能因而认为他那本《我的奋斗》有劳工色彩吧?“瘦田无人耕,收割人人争”,弄文艺本来都孤寂,未当时得令时,少不了要受人白眼,但若一成气候,便难免让人七手八臂地往自己家里拉。好些有专业学养的人写东西爱用专业眼光去看事,这本来不错,可惜因为琵琶独抱于学院成说,把自己喜欢的成见去套在好些著名的离经叛道者的脖子上,竟说梵高和保罗·克利的成功全得力于素描能力。
我的天,这两人的素描当然犀利,却和学院派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他们两人的素描造型观念也南辕北辙。他们的成功正好说明了艺无定法,给了老式学院派中人以为不出自家门墙便不成气候的偏见一记响亮的耳光。用他们上述的话去概括这两人的成就,等于说谁谁谁能活到九十九,全得益于天天吃饭一样。
有学问便必有框架。问题不在于要不要框架,而是最好有较贴近真相的框架,而在利用某一框架来构建自己的见识时,最好也对其他框架兼收并蓄。随时准备修正和真相有出入的成说与定见。即使在较合理的框架建构下,仍得留意,世界是立体的,充满多样性。艺术家都是活生生的人,也是具体的人,而不是供人当作活样板钳进某种话语系统的纸扎人物。
我们要理解他们,便得明白,他们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都是一个精微而又浩瀚的宇宙。要明白和欣赏这个宇宙,也只能尽量多学点各方面的知识。这些知识不是解释他们艺术的凭据,但只有凭借这个路径,我们才能踏入理解他们和感应他们的门槛。从前有个超级大人物为外行,对内行指手画脚辩护,说指挥不必懂乐器也可头头是道。但连基本乐理也不懂却去对乐队指点江山,那不是开玩笑吗?
同理,若你连对基本画法画理都无心一问,对入门乐理亦没半点求知兴趣,对诗词格律懵然不知,想在画展或音乐厅领会出什么意思,想知道李白、杜甫、苏东坡的妙处,便一定很难,离开了技术和学术,艺术成了什么?五音不全者开的叫演唱会,男高音三王开的也是演唱会,打火锅和打屁股都是打,分别何在?何况艺术是综合性文明的一部分,离开了对历史的理解,我们还有什么文化可言?
历史绝不是标签组合,而是在过去某段时空中的人们活生生的生活。同是由《浮士德》引发的音乐作品,古诺的同名歌剧和柏辽兹的清唱剧《浮士德之天谴》便是味道全然不同的东西。前者感慨的是天意从来高难问,立足于探索世俗情事与传统道德的冲突和纠葛,是颇世俗化的歌德意味;后者的感怀除了面对情爱和不死不老之梦的奥秘细加玩味,还添上了对人世间的功业到底有何意义和罪与罚等的深沉盘问。
如果你问我,哪出较接近歌德的意味,我会说,两者都代表了两种可以诠释的方向,也异曲同工。而要真的有所理解,最好一读歌德的原著,并且最好对由康德到叔本华那几代的德国人在想什么,由卢梭到拉康这数百年说法语的人在想什么有所认识。这样不但容易吃透这两出名剧,还能不流于官感悦乐和人云亦云地听由贝多芬到马勒,由拉摩到皮尔诸人的音乐。无论是谁,欣赏和阅读都是在解读,当然,解读得恰如其分最好,过分和不当的解读必误把冯京当马凉。
村上春树在以色列接受“耶路撒冷文学奖”时的演说稿《永远在蛋这一边》,有这么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我们都是人类,都是超越国籍、种族、宗教的个体,都是脆弱的蛋,面对着一堵叫作system的墙。显然,我们没有获胜的希望。这堵墙太高,太强,也太冷。
假如我们有任何赢的希望,那一定来自我们对于自身及他人灵魂绝对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的信任,来自于我们灵魂聚集一处获得的温暖。”
有人把system译作体制,也许对,但未免太富政治色彩。我反而认为,最恐怖的墙也许不一定是像柏林围墙般的有形的政治衍生物,而是那一个个看似虚幻却又无处不在的瓶颈和框架。外间事物要进到大多数人的脑袋,便得通过一块块无形的滤片和一道道无形的关闸。
村上说得好,我们都是一只只有血有肉而又脆弱的蛋,我们心仪的昔人也都是。任何这样的蛋一落入任何话语框架或瓶颈中,便化作太高、太强也太冷的墙的一部分。这可是我们坚决拒绝的。
这堵墙在任何时空里都是顽固的,你不可能幻想它有一天会消失。别人以化身为墙的一部分或以住在瓶子里为乐,那是人家的生存选择,许多人还乐在其中,我们不必置评,最好是你活你的我活我的。我也始终相信,漠漠大荒里,也总有许多不甘沉沦的灵魂在挣扎,对他(她)们而言,前辈艺匠留下的心迹,便是从天而降的甘露。
我认识这么一个女孩,当年她千里迢迢到南方去打工,行李箱里是几件替换的衣服,还有几本书,及一套鲁宾斯坦弹的萧邦全集。我猜,在最落寞的日子里,这琴声一定可以陪伴她度过漫漫长夜,流连其间的感觉,没有人在现世里能找到可与之相媲美的温暖。
这类朋友在我们这世道里其实有不少,经典作品能永远留存,是因为它们都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好东西。文化机构常说它们是票房毒药,我始终不信,颇疑心这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坊间有太多用心良苦却又不得其法的书,令想入门者太不得要领。
当你在夜深人静时,听一段萧邦或莫扎特,读一段唐诗或但丁,翻开保罗·克利他们的画册,对于古今中外令人敬仰的艺匠们,我们欣赏他们的是什么呢?无非是灵魂的绝对独特性和不可代替性,和他们相处是会带来无限温暖的。如果你真的理解他们,即使你只身天涯,那温暖便谁也没法夺走。那么,回到本文开头的话题,要欣赏这些了不起的作品,需要学养和天分吗?
也许吧。但要知道,所有艺术史上的佳作都是好些锦绣心胸之人的灵魂在歌唱,这当然有最高超的技巧,但技巧只是个脚手架,心胸才是成事的根本。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们不必斗胆与他们平起平坐,但若无半点灵魂的相近处,谁又能怪他们拒人于千里之外?
笔者本是职业画人,但常不务正业,花在读书和听音乐的时间和心力常比正业更多,也因此常有出版界朋友约我写些和文化有关的文字,且一写便是多年。这里结集的,便是其中一二,原本有如周记,写下来本只为逼自己理清思路,弄懂好些问题。若对读者理解这些问题还算有帮助,不至贻笑方家,便是万幸了。
(本文内容摘自《艺想天开》)
本书是香港知名撰稿人杨志强多年来为媒体和出版界撰稿的结集。作者从自己对中世纪艺术的痴迷入手,以自己独特的视角描绘了中世纪的艺术、绘画、文学等艺术的特点,还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自己静静地听着唱片中流淌出的巴赫、贝多芬、莫扎特和萧邦的演奏曲,从而引出自己对人生和社会的深刻思考,用文字引领热爱艺术的人去领略艺术与灵魂的撞击所产生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