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火千年不熄是陈炉_如风

友人荐我一部长篇，贾君平凹的《古炉》，不想竟设一悬机，倘读者先实地考察原型，更可领会其艺术深蕴。问原址所在，保密。退而思之，平凹君写秦地故事擅长，多以书名隐地名，诸如《匪事》商州；《秦腔》丹凤；《废都》西安。《古炉》古，陈旧也，炉，火炉、炉窑。翻遍《陕西地图》，终得在距离西安百多公里的西北一隅寻到“陈炉镇”，兴许是它，于是按图索骥就来了。

陈炉镇地处渭北平原与黄土高原衔接的川原丘陵地带，建在铜川市印台区东南30华里的山巅上。据史书记载，陈炉镇因“陶炉陈列”而得名，因陶瓷而留名。来陈炉，先登全镇制高点—北堡，俯瞰陈炉镇全貌，像是一个倾斜放置的瓦盆，一圈山梁皆盆沿，房屋建筑全依次北高南低趴在盆帮上，盆底收拢是东去的河川。恰印证了县志里的记载： “瓷场自麓至巅，东西三里，南北绵延五里，炉火昼夜不熄，弥夜皆明，山外远眺，莹莹然一鳌山灯也。”

陈炉烧瓷历史至少可追溯至1400年前的唐代，就有"炉火膛里翻火焰"的记载。元后期，陈炉窑的烧造规模及制瓷水平就已经赶上并超过了同时期的耀州瓷生产中心黄堡窑场，川道里的黄堡窑场就逐渐向山上的陈炉转移。此后陈炉变成耀州窑一脉单传的窑场，继而成为元、明、清时期陕西乃至西北地区最大的制瓷窑场和瓷业生产基地。曾记否塬上塬下，炉窑林列，炉火映空，“郁郁千家烟火迷”，形成“炉山不夜第一景”的奇观。

北堡下来即为上街，虽称“陈炉古商贸街”，但不盈丈宽，两侧多是红砖垒砌的堵墙，偶有向街的门户，或挂锁或紧闭。倒有横七竖八的岔巷，辐射出去，仄仄通向各家各户。街上寂静，我一人散漫踱着。隐隐有嘚嘚的声音传来，莫非又是陕甘骡驴驮队或者宁青蒙骆驼马帮来此进货，驻足细听，是自各儿鞋履叩击地面砖石；不远处影子晃动，可是豫中或三晋的挑夫背客到也，撵过去，匆匆掠过三五个赶早学的孩子，一只瘦犬冲我吠着。走着想着，商贸古街，曾何等红火，货栈、商号、客店、茶楼、酒肆、饭馆都哪里去也？岁月锦绣，场景繁盛，仅存活于老辈人讲述的故事中，此话用于陈炉，极对。

三绕四拐，七上八下，大半镇子转了，山外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高宅大院，陈炉难寻，仅拍得三几个传统门楼，且清代并摇摇欲坠。自“盆沿”坡顶流下一小涧，穿镇而过，靠近“盆底”处有一景观“瓦片山文化层”，实乃“千年垃圾山”。自陈炉窑场点火，所有的废品残片倾倒于此。考古证实，几十米高近乎半化石状的坡面，瓦片瓷片叠压裸露，五颜六色，与其说是瓷瓦片的堆积，不如说是唐宋元明清民国，乃至现代，历史岁月在更替延续。在陈炉，千年古迹俯首皆是，随随便便，一块炉砖，一片瓷砾，碳14兴许能测出其源自久远年代，岂能说陈炉不古。

一座古炉窑，道旁兀自蹲坐，晨光下彻，呈古铜色，泛出红光，经年烈火焚烧，铁骨铮铮，推算诞生年月，非宋即元；有废弃的窑洞，坎下一字排开，庭院荆棘丛丛，窑顶荒草萋萋，即或坍塌者，亦一副宁死不屈相。说不准此院此窑，曾是某朝某年某窑头某窑工，祖辈劳作栖身、赚钱养家之地，至于主人为何弃之，何时离之，看窑畔风拂草荠，凭添万般遐想。所幸的是镇里对一处清代窑址保护甚好，反倒建国后曾一度兴盛的国有窑场、窑炉，如今死寂般沉默，杂草摇弋，荒棘笘盖，有些困惑。

信步踱到南坡街，忽有粗细两音质对话声传来，循声觅去，一中年女子扫着自家庭院，低头喃喃自语。怪哉，忙走近一看，笑了，原来下面伸展出另一庭院，一老妪端坐院中，摘洗菜蔬呢。奇了，陈炉人你上我下，俯首抬头间聊天拉话，各不误事。也就想到了“陈炉十景”的第四景：“层洞错杂宛花城”，乃指陈炉民居为"穴居""陶覆陶穴"，皆依“盆帮”而建，上边一家的院落是下边一家的窑顶。层层叠叠状如蜂房，鳞次栉比都是窑洞，群居成片，加之陈炉人都用次品陶罐瓷盆栽种花草，墙头、庭院、窑顶、道旁摆放着，又如花城。主家说她家四孔窑是高祖爷爷的爷爷所建，用筛洗瓷泥余下的脚料，烧成砖箍成窑，至少也有三百年了。陈炉镇砌墙建窑的砖，方大敦厚，形似西安城墙上的青砖，用坩土烧制，显赭色铁锈红，结有铁汁渗出的晶体，用工业耐火砖盖建住宅，能不千秋万代吗？

告别农妇继续闲游，上坡下坎，人有些迷糊，身陷陶瓷包围，阳光反射，晃眼。脚踩瓷瓦片，头悬陶瓷罐，坐下小憩，有瓷质的鼓凳，走过小桥，栏杆是瓷制，连道旁的垃圾桶，也是精美的瓷器。绝了，这不是“陈炉十景”的最后一景吗：“烟霞彩屏话丹青”，指的是陈炉独特的罐罐垒墙，瓷片铺路的民居风格。"罐罐垒墙墙不倒，片片铺路路瓷实"，家家户户都用的罐罐有两类，一为烧瓷废弃的匣钵，是用坩土烧制成装瓷坯的匣钵，烧制中使瓷器釉面免受烟尘直接熏染，从而提高瓷器质量，但使用三次后便不可再用。二为出窑后的次品废品，用其垒成院墙，铺成路面，密集成片，远看好似一幅优美的丹青画卷。到了夕阳西下时，放眼望去，满坡的红与白煞是醒目、养眼，整个陈炉镇的三面坡，实乃一幅暖色调的油画。

陈炉，称其为"东方古陶瓷生产的活化石"，前面转悠所见为佐证；说其“窑火千年不绝”，是指传统制瓷手艺代代相传。如今镇上有规模不一的“陶艺作坊”十余家，各自都在用祖传的烧瓷工艺，续演着耀磁传奇。走到“李家瓷坊”门前，嗔目结舌矣，也奢侈了吧，院墙上，窑洞上，大门顶上，一溜摆着青粼粼的瓷器，壶罐瓶钵都有，堪比皇宫寺庙的彩琉璃。主人乃矍铄老叟，说他家专攻青黄釉瓷工艺品，拉胚成型，雕刻上釉，晾干装窑煅烧，全是传统手工技艺，只是改传统煤火为液化气烧制，环保节能，高效快捷，次品少，质量好。因收割农忙，匠人放假，无缘目睹现场制作。也罢，我喜酒，买得一对龙凤酒杯，腆肚眯笑地离开了。

出李家斜上坡，文化广场到也。亭廊间一阵聒噪，趋近一看，几个老翁围坐，一长脸与一山羊胡颇有些激动，见有生人到来，顷刻掩口。问为何争执，始时支支吾吾，后见看我一脸诚善，方道出原委。陈炉人世代养家糊口，依靠烧窑卖瓷，生意有行规地域划分的。关中常见的"耀州大老碗"或叫"海碗"是碗窑；做大缸、盆、罐称为瓮窑；专门做茶壶、花瓶、尊钵等杂器叫黑窑。三大窑业划定各自的窑场、卖场、居场，不允许串窑跨场。老死不相往来嘛，还不至于，但结亲交友要受制约。老汉家闲聊扯起旧话，都说自家祖传窑艺好，各不服气，引起争辩。听罢我莞尔一笑：天下窑匠一家亲，吾辈皆北方四大名瓷之一，耀州瓷的一脉单传，物质文化遗产，都是国宝。众翁释怀，杂然相许：这戴眼镜有文化的会说话。

终至陈炉村旅游接待中心，时过午，饥肠辘，上一份“陶家宴”，佐以陈炉土酒，主食裤带面，青花瓷大海碗，陈炉烧制。秦地人牛吃马喝，吃相猛，饭饱微醺，瞥见牌幌上写有“陈炉八景”（清代•歌谣）：炉山不夜第一景，泥池水镜陶容生。石罅玉柱丰年兆，层洞错杂宛花城。四堡撑天遥相望，周陶宗古迤长兴。古刹密集琼云护，烟霞彩屏话丹青。特此抄录，回去以飨荐书好友，再讨借《古炉》来读。

【陈炉全貌】 http://s5/mw690/0032L7tkgy6EmKu44yoe4&690
【古街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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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10/mw690/0032L7tkgy6EmKBAZLP79&690 【遥远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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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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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现代窑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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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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