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下午的宁静
(2012-04-28 11:3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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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个时辰的午睡,酣畅得很。一则对着电脑,整上午备课,眼疲得慌;二则中午转了阴云,料有雨讯,故而睡得沉稳。
生在南方的人们,凭这醒后清凉,容易判断是云中君的雨来了。
雨来了!
雨到了北京,到了万柳,落在我的窗前!
我管不着它从哪个方向来,只祈此君多停留。
推开窗,嗬!顺窗往下,紧邻万柳公寓的春天酒楼平顶上,早有湿白的色泽了,破败不堪的家具,经雨一淋,落水鸡样子,东倒西歪,准不会让你开心,但也不十分的障眼。往前几米,可供累了养眼的“锋尚国际”前边的小树林,有七八米宽,则比平日多了层雨洗过后的整齐感,精美玲珑。固不必说附近三四丈见方的绿茵和伞下匆匆的行人。在公寓和锋尚之间露出一个狭小的拐角,向南北方向延伸,就是两公里长的笔直街道,雨中滞重而沙哑的汽笛声便从这个小口传到我站立的第五层楼上。住所与拐角构成一个奇特三角形,我喜欢从这里推算公式,抽绎概念,窥探世相,分理万物。现在则大可不必尘想,因为溟濛的雨已让小口幽深了许多,你只要静静观赏。小树林也随之幽深,仿佛“绿树村边合”的味儿。
往南是海淀区政府大楼东北一隅,平眼相望,树叶葱郁,交转成诵。倒不是“风叶共成喧”的沙沙作响让你的声音世界顿生波浪起伏的旋律,从而有雨声可作乐曲的美丽遐想,而是因了躲进了树不肯出来的雨点漫成烟雾,弥漫空际,天低树小,朦胧的美感已浮现你眼前,让你开眼便是有,合眼已成空,而天赐的福份也禁不住在意念世界中感同身受。这时,最好让视线顺着树梢东去的方向跳跃,然后引向天际。可憾的是,重重高楼使得对春水的视野唯有付诸人力之想象了,不然是可以学着庄子乌何有之乡,做起半晌的藐姑射山人的神游了。
我是最慵懒的。慵懒是说这时不用人的力量,无需想象,也不要意志,任凭远自天上来的春水生灭变幻,舒卷自如。
这才相信,雨是落下来了,且已有半小时。
逢着这么好的雨,心情是宁静的,但又有些复杂;心喜若狂,但又有种失落。大抵人间世,于美好的事物,我们的心情都会这样起落不定,若有若无。恋爱时喜欢上某个女子,或者她偶然爱慕上了你,彼此的感觉也莫外乎是。清明在老家,逢上漫田遍野的油菜花,芬芳四溢,童年的片段就像花间的蝴蝶,触目皆是,真让你叫绝,但激动过后,知道这已是往事。五一假期的末一天,朋友相邀农展馆观看当代艺术,谁知一出门,便是这晌午的春晴,万柳园这一方的蓝天,远近树木花草,层层往上长的楼群,还有缓步寻芳的行人,都像是刚长出来的一样,让你畅怀得不知如何是好,莫名的激动,又莫名的惆怅。激动是说独自享受,总觉得有负天心之良苦;惆怅是说丽日无多,时难再来,而伤他年之迟暮。闭门做学问,坐冷板凳,错过这么好的春光,是非得舍,自是一言难尽。其实,未必鱼与熊掌,两难其美,“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这样的人生,旷然无怀,因而任之,终其天年。但这是千百年而一遇的大圣人啊!而我这样的凡俗子弟,只能想象其境了。有时脑海里闪过大学问家的威严,但立即便有鲁迅先生常说的幽灵,不妨要对他发出冷笑的声音,以示光明者的前途。
然而在这雨里,我终于想起了郁达夫。印象中他笔下的“静”写得比其他作家都高出一头,神韵可人,风姿绰约。在《半日的游程》中,他在溪水旁边冥想时,“忽而嘘朔嘘朔的一声”,从半天里飞过一只鹰来,“像霹雳似的叫过了,两山的回音,更缭绕地震动了许多时。我们两人头也不仰起来,只竖起耳朵,在静听着这鹰声的响过。回响过后,两人不期而遇的将视线凑集了拢来,更同时破颜发了一脸微笑,也同时不谋而合的叫了出来说:‘真静啊!’‘真静啊!’”这上半节文字写得精警,将“静”落得浑然,没有折皱;下半节,连同后文的与沏茶老翁的答话,却从“静”中的“细”处进来,是陪衬与烘托,像江村的云烟一样,只是细到无点染便是淡,淡到无笔墨便是无,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这是郁达夫遣字造句的妙法。他古典修养很好,他的游记和日记体书简,状物抒情,是从传统中取得的,又独具一格。因了这静的雨,读其状静的文字,尤觉得静。也许是心静而意远,也许是时隔多年,异乡重逢,这次感悟是颇多的了。
郁达夫的文字脱胎于六朝骈俪,间之于山水笔记,着壁成绘,秀雅周至,清绮不乏典重。同是从古典中走出来,朱自清因为理智占了想象的份额,又是国文教师,他的文字安排多于自然,所以不得不注意每个词的意义,每个字的音节,段落的长短与部署,但却力破余境,不留遗憾。苦心经营出来的笔墨,像是汗珠里换来的钱,谁也抢不走,稳当可靠,但谈不上挥洒自如,倒应合了黄山谷的七律,态浓意远,是匀称的美。郁达夫是奔放型的诗人,但他偏偏爱上被传统压抑着的一面,故而“豪迈与热烈”自不必当,连“晶莹剔透”这样的字眼也难与他的风格相称,更不消说为时人所鼓吹的晚明风月之类的评语。照我看,他的文字简洁,但不全雅正;灵动,但很是周全。他在立意的谨严和段落句法上,花的工夫不少,故简洁而周全;他好与烟霞为友,饱参山水的人生智慧,合了他的自由与热望,所以他文字里的灵动,雅正而不轻佻。这样的作家,就是在古典的文苑传中,也是不多见的了。
批读完他的《方岩纪静》、《花坞》两篇文章,雨色有了变化。像是破晓;又像黄昏的暮气;更有早饭前后,背诵古文,费了一早上的精力,半生不熟,精神反不如起床时新鲜,却生起闷热来的情形。原本三四点钟的光亮直挺挺地任凭这雨打得七零八落,浑无头绪了。
云状雨施,树暗风动,一室之内,天地之间,各不相同,此自然之变化,造化之精妙。其善感者,固然超妙;而烛精微,不可方物,同臻妙谛。大凡文理之奇正,笔力之厚薄,情感之浓淡,心术之权变,皆可观诸万物,迎将影响,与阴合德,与阳同波。书卷文字,或作格物之材料,而穷理之葆光,开天心之当然,朝彻见独,非虚己无以造其始,非无名无以要其终。
鲁迅先生常说的志士者的呐喊和勇猛者的号角,恍如这鼓荡的雨声萦绕耳际,让我的心猛地震动,却久久不能平静。
开始,是直直的下。那嫩嫩的雨啊,夹杂着尘埃,有淤泥的土味。但一刻钟过后,雨的芬芳,雨的细腻,雨的清丽,雨的如绿茵一样的嫩芽,如少女般的风韵,一齐扑面而来,好看,更好闻。比杨花要轻,比牛毛要软的乱洒在窗台上,霎时便消失。伸手窗外,却愁这雨点的小啊!不多时,烟雾渐起,才知道雨下得深了。
雨如烟如雾,有两种情形。一是雨要停歇,却留恋着大地,依依不舍,好比演奏的尾声,予人以圆满。要是遇到午后,雨脚怕太阳的热烈,跑得比甚么都快,彼时我则烦恼丛生,何事赏雨!我常是想,天公最好将雨落在黄昏的背后,或破晓的天前,好让喜雨的人们作逍遥的驰想。一是细雨春梦了无痕般地飘了很久,没有气势,也不秀丽,而是一种耐性,苦口婆心,是意志力的表现,我欣赏这样的烟雨,虽然凌乱,但终归是烟笼,是雾纱的美。这种美是“隔”着的,是“横”着的。“隔”,让我们看不清,也无底竟明白之冲动了,这样便有“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的玄妙,而我们的心自然回归原本的澄明;人与他本心的相会,是极好的宁静。“横”,有整体感,极静态之形容。“野渡无人舟自横”,便是烟雨中的极致。只是城里的隔与横,被高楼笼罩,恰似庞然大物,毫无乡野之散落和山外之萧远,自然亦少韵律之致。不过,若遇有灯光,烟容却成万般的好,仿佛湖中出来的影儿,缕缕浮动,着实是城中之佳物了。
按理说,应该下楼到前面的园子里,看那万木丛中的烟雨,但我终是不能作这样有雅兴的决定了。
雨真的大起来。云屯密匝,千军万马,嗡嗡作响,声音是不漂亮;但一落地,却哗啦哗啦,乱成小小的沟壑,令人诗兴振起,上上下下,却莫不是异常的难受。垂着的雨线遮挡视线,我像是折了翼的蜻蜓,只能在房里动弹不堪。半顷之际,雨线歪歪斜斜,雨点纷纭沓至,仄入砚池,“砚中雨上三分翠,风外书移半壁声”,然而吟诗终是苦差事,懒作理会,连润色这两句的时间我都不肯花,只管静赏受用的好。清景相送总难摹,骤雨走后的诗思,亡逋难追,便成了自古诗人的遗憾,倒也是事实。面对这样美好的事物,起落不定,若有若无,好不习惯。
此刻,我将一直半掩着的窗全推开了,亮着窗赏雨,蓬心今始为君开,真是好怀抱!舞姿精巧的雨线逼得我又不得不移步窗前,在轻盈的雨线空隙间,我看清了它们的踪影,串联起来的珠儿,忽而钗裙严分行,忽而凌乱相上下,斜入差池,消失在无尽的烟柳中。不禁想着李商隐的《无题》诗,“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若将钟声唤作雨姿,相中之色取代空中之音,则更能见其绝踪之泯灭,华严之阒然,自不有“更隔蓬山一万重”那样的遗恨与惘然。
风歇了,雨住了,雨的世界结束了。
天时向暮,对面红褐色的高楼也早已暗淡。
啊!上午离我而去,下午也追随雨脚远去了,剩下的只有这裹着严实、沉甸甸的难透过气来的夜。夜凉之后,或是剩有“梦为远别啼难唤”的蓬山路远吧。他日与云中君的会面,又不知何时也。
杂乱的书在床上,我又移了过来,接着做《天下篇》的课。将雨天所思与这半个下午的宁静讲出来,颇为沉重,是不合现今青年的品味,而满满地讲四、五十分钟郁达夫的文法,亦是吃苦事,在不明文法、只任性情和自由的时代里,风影相逐,卷娄逡巡,倘若君子之相遇,异世之相感,那也是无消的说。至于讲授之用心与热肠,逢却现今的青年,怕也是他日云中君的会面,自不知何时也。
2011年5月8日雨后,记有一半,
11日凌晨四点写讫,时晓风吹帘,亦好看也,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