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出沈从文的一般或特殊。此文在当年引起喧嚣,正是良有以也。录文如有过失,明达君子,倘有教我者耶
(2015-03-23 14:47:07)一般或特殊
沈从文
人类发明文字后,文字的使用,最先只是少数人有这个权利。因此凡用文字保存的知识,多具特殊性,少数人能运用它,多数人可不能享受它。直到后来发明了印刷术,而且发明的主要原因便是印行经典,力求普遍。多数人虽因此能享受经典,还是不能自由使用文字。这限制自然是由上而下的,多数人能够享受文字的用处,已算得到一般化的意义了。照理想说来,社会组织从法老帝王的极端专制,到民主政治的人类原则平等,知识学问的特殊性必然渐归消灭,一般化必然渐次可以实现。
可是另外还有个事实值得注意,就是人类求生技术越进步,社会越复杂,一切必分工进行,各有所守,各有所专,种种知识学问又会自然而然趋向于专门化,特殊化。一般性日少,特殊性日多。
一个民族的文化或文明,重在一般事情能够特殊化,同时这特殊化的东西又能应用于一般生活。能够这样,是进步。不能够这样,是堕落。这是“必需”的,也是“必然”的。举个浅近的例,昆明地方城乡转运的交通工具,大部分还是牛车,若有人能设法使牛车行动较轻便,或甚至于造出一种木牛流马来代替,就是一般的特殊化。这种费力少效用大的交通工具,每人都能用,都能有,就是特殊的一般化。提起地面交通工具时我说马车牛车,不说汽车,因为我们这个国家一直到如今还不能够真正自造一辆汽车。
关于牛马车辆问题,不过借来譬喻一下罢了。文学方面也有特殊一般问题存在,很可讨论。
文学作品简单说来不过是用文字拚拚凑凑产生的一种东西罢了。古怪是它的存在,好像很有用,又好像无用。即如说有用,它的用处又随人解释,各有不同。现在假定承认字有用,就文字说,不管它是和普遍口语离得极远,还是和口语十分接近,想运用它来编一支小曲,一段短短故事,使情感或理想成为一种型式,或者更不怕汗牛充栋来写一部大书要他发生好作用,必得透彻了解它的性质。比方说,在试验中必作到能令文字“平铺成为湖泊,凝聚成为渊潭”。必有耐心和残忍,肯“扭屈文字试验它的韧性,重摔文字试验它的硬性”。一个作家对于文字的性能了解得越多,使用它作工具时也就越加见得“恰当”。 我不说“美丽”,说得是“恰当”,正因为一切所谓伟大作品,处置文字的惊人处,就正是异常“恰当”处。运用文字,表现自己或社会,希望恰如其意所能言,写它出来时,且能明白在某一类读者中必然留下一个什么印象,可能引起些什么反应,既是每个作者的愿望,这么说来,了解文字性能似乎也可以算得上一种“知识”,而且算得上作家所不可少的知识,这知识稍稍说得不同,便是技巧,调排文字的技巧。
在这时提起技巧,很自然会成为一种迂论,一种反世违俗见解,原因是有句话在可解不可解情形下流行:一切文字都是宣传。
“一切文字都是宣传”,正如说“一切文字都可载道”,可是自从在作家间流行着这句话后,有好些人从此以后似乎就只记得“宣传”两个字。在朝在野服务什么机关的,也都只记着“宣传”,不大肯分析宣传的意义。标语口号盛行时,什么标语口号能产生什么结果就不大明白。于是社会给这些东西笼统定下一个名辞,“宣传品”。这名辞内容,包含了“虚伪”,“浮夸”,“不落实”,“无固定性”,“一会儿就成过去”,种种意义。又给创造它的人一个称谓,“宣传家”。宣传家可分两种:有少数是能干的,人虽能干,依然不会得人敬重。居多倒是愚笨的,因为仿佛极有信仰,实在无多知识。这件事平常人不能说,不许说,用意虽多,说来还是很容易令拿笔的老实人灰心,护短者生气。但居指导地位的又照例不肯说。所以慢慢的情形就越来越不同,直到有一天,“宣传”两个字当做什么解释,指导者也弄得糊糊涂涂。这一天不一定是“未来”,也许“过去”已有过了。
现在我们一提起用文字作宣传工作时,真像是早已由少数专家的特殊知识,进步到多数人的一般化知识了。想证实它并不困难,许多地方“文化人”忽然加多,便是一例。另外给人一种意义是凡拿笔的通可称为“文化人”,社会进步战争支持全少不了他们。理由是他们会宣传,正在用笔战斗。若让我们说真话,多数拿笔的朋友们,对于这一项知识,应当说实在太薄弱了。“抗战八股”与“自我批判”两句话近来在刊物上常可见到,说明这薄弱的存在。想增加这种“文化人”的知识,也许还得从宣传家写成的小册子以外想办法。也许还得另外什么人写点东西出来。这本书说不定只是一部小说,内容仅仅写到普遍社会所见的“愚”与“诈”,“虚伪”与“自大”,认识它,指摘它,且提出方式来改善它,与战事好像并无关系,与政治好像并无关系,与宣传好像更无关系,可是这作品若写好,它倒于这个民族此后如何挣扎图存,打胜仗后建国,打败仗后翻身,大有关系!他教育的或者只是一小部分读书人,为的是这些人真正爱重这个国家,有了觉悟,很谦虚的需要接受这种教育。这作品不特内容能启迪他们,文字也能启迪他们。
在目前,重庆或桂林,长沙或昆明,忽然有许多读书人都被称或自称为“文化人”,这么一来对“宣传”好像极有意义,因为宣传与热闹本来不可分开,文化人一多,事情就热闹起来了。不过我倒觉得另外有些作家,特别值得注意:这些人好像很沉默,很冷静,远离了“宣传”空气,远离了“文化人”身分,同时也远离了那种战争的浪漫情绪,或用一个平常人资格,从炮火下去实实在在讨生活,或作社会服务性质,到战区前方后方,学习人生。或更抱负一种雄心与大愿,向历史和科学中追究分析这个民族的过去当前种种因果。这几种人的行为,从表面看来,都缺少对于战争的装点性,缺少英雄性:然而他们工作却相同,真正贴近着战争。目的只一个,对于中华民族的优劣,作更深的探讨,更亲切的体认,便于另一时用文字来说明它,保存它。他们不在当前的成功,因缘时会一变而为统治者或指导者,部长或参政员。只重在尽职,尽一个中国国民身当国家存亡忧患之际所能尽的本分。他们在沉默中所需要的坚忍毅力,和最前线的兵士品德,完全一致。这种人和“文化人”比起来,在当前是个“少数”。
这种人的产生增多,并不靠“宣传”,火用火可以拉引,这种人当前看来少,战争若持久,此后会加多。不拘是作家,是专家,将个人能力参加到战争方面时,毫无可疑,这是一个贡献生命最切实最合理的方式。话说回来,这种人的态度是很容易被人轻视与忽视。这种人且常常不免被某种“文化人”奚落。原因极简单,“文化人”是在目前唯一有多量时间使用文字的人,他若作的是“宣传”工作,一切无宣传性的工作,需沉默努力而且更需时间和耐心的工作,都容易被误解,受奚落。好在这一切是无妨碍的,战争一延长,举凡冷静而坚实的工作,就会见出它的意义和效果。
据我个人看法,对于“文化人”知识一般化的种种努力,和战争的通俗宣传,觉得固然值得重视,不过社会真正的进步,也许还是在一些工作上具特殊性的专门家,在态度上是无言者的作家,各尽所能来完成的。中华民族想要抬头做人,似乎先还得一些人肯埋头做事,这种沉默苦干的态度,在如今可说还是特殊的,希望它在未来是一般的。
载于《今日评论》1939年1月22日第1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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