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纽塔契诃夫汝龙译
(2019-10-25 10:21:05)
在“利沙篷”公寓楼一间租金最低廉的客房里,斯捷潘克留契科夫,一位医学系三年级的学生在来回走动,他在认真地背诵自己的医学专业书。由于紧张的,连续不断的背诵,他的喉咙发干,额头冒汗。
在结着一层冰花的窗子旁,与他同居的阿纽塔坐在一条板凳上,这是一个瘦小的黑发女子,二十五岁光景,脸色苍白,有一双温柔的灰眼睛。她弯着背,用红线绣一条男士衬衣的衣领。这个针线活要赶着做……走廊里的挂钟已经懒洋洋地在午后敲响两下,但房间还没有收拾。被子乱作一团,枕头散落一床,书、衣服,一个肮脏的大水盆,里面尽是肥皂水,上面漂浮着不少烟蒂,满地都是垃圾——所有这些,好像都是故意地纠集在一起,造成一片乱象……
“右肺由三个部分组成……”克留契科夫在背书,“分界线!上部在胸腔的内壁到第四——第五肋骨,第四根肋骨的侧面……在肩胛骨之后……”
克留契科夫抬眼望着天花板,努力想象刚刚读到的那节课文所指的位置。没有想得很清楚,便透过背心伸手摸摸自己胸前的肋骨。
“这些肋骨像钢琴的琴键”,他说,“为了不弄错它们的位置,就得用手摸熟。就得在人体标本或是在活人身上试验……好了,阿纽塔,配合一下,我要试验!”
阿纽塔放下针线活,脱去上衣,挺直了胸膛。克留契科夫坐在她对面,皱着眉头,用手数着它的肋骨。
“嗯……第一根肋骨手摸不着的……它在肩胛骨的后面……这是第二根肋骨……是的……这是第三根……这是第四根……嗯是的……你怎么在抖动呀?”“您的手指冰凉!”
“唷……你死不了,别动,这么说,这是第三根肋骨,而这是第四根……你看着很瘦,但肋骨勉强能摸到,这是第二根……这是第三根……不行,这会搞混的,弄不清楚的……得画出来,我的笔在哪?”
克留契科夫拿起炭笔,开始在阿纽塔的胸脯上动笔,对应着肋骨画了几行平行线。“很好。了如指掌……好了,现在可以敲敲了。站起来!”
阿纽塔站起来,扬起了下巴。克留契科夫开始叩诊她的胸部,他是如此的专心,完全没有发现阿纽塔的嘴唇、鼻子和手指都已经冻得发紫了。阿纽塔在发抖,但又害怕这个医科生发现她在发抖,便停止了这些操作,以至于后来考不及格。“现在全清楚了”,克留契科夫说,停止了敲击,“你就这样坐着,别擦掉我画的线,让我再背一背课文。”
这位医科生便又一边走着一边背诵起来。阿纽塔的胸脯上画着黑线,像一个纹了身的女人。冻得发抖,她坐着,想着。她平时也很少说话,总是沉默不语,总是想呀,想呀……
在这六七年间,她辗转在这些公寓房子里,像克留契科夫这样的大学生,她已经交往过五个。现在他们都已大学毕业,走上了社会,当然,他们也像所有的有身份的人一样,早就忘记了他。其中的一个现在住在巴黎,两个当了医生,第四个是个画家,而第五个,据说已经当上了教授。克留契科夫是第六个……他也很快要大学毕业,走向社会。无疑,前程似锦,这位克留契科夫有可能成为一个大人物,但现在的境况非常不好:克留契科夫没有了烟卷,没有了茶叶,方糖只剩下四小块,得把针线活赶紧做完,交还给让她刺绣的人,然后得用的到的25戈比的工钱去买点茶叶和烟。
“可以进来吗?”听到门外的叫门声。
阿纽塔赶紧把一条毛围巾搭在肩上。画家弗齐索夫走了进来。
“我对您有个请求。”他对克留契科夫说,他的眼睛在那头下垂到额头的卷发下露出吓人的目光,“求您把您的美女借我用两个小时!您瞧,我在作画,但没有模特画不成!”
“啊,没有问题!”克留契科夫表示同意,“阿纽塔,你跟他走。”
“我在那边受够了!”阿纽塔轻声说。
“唷,别说了!人家是为了艺术才提出请求,又不是让你去玩儿闹。如果你能做得到,为什么不帮忙?”
“希腊女神,画题很好,但总是画不好。只好试着找各种不同的模特来描摹。昨天画了一个两腿发蓝的女人。我问:你的腿怎么是蓝色的?她说是长套裤给染的。您还在背书!真是个幸福的人,耐得住性子。”
“唔……请原谅,克留契科夫,您是过猪狗一样的生活!鬼知道您在过什么日子!”
“这是什么意思?只能这么过日子……我老爸一个月就给我十二卢布,拿这些钱只能凑合着过日子。”
“是这样……”画家皱起了眉头说,“但还是得生活得好一些……一个文明人应该有点审美情趣。对吧?而看看您这屋成什么体统!床铺乱七八糟,又是污水,又是垃圾……昨天的稀粥还留在盘子里……唷!”
“这不假,”医科生不好意思地说,“但今天阿纽塔没有时间收拾。他一直忙着。”
画家和阿纽塔出门之后,克留契科夫躺到沙发上,开始躺着背书,然后在无意间睡着了,一个小时之后,他醒了过来,用拳头托着脑袋,想着心事,闷闷不乐。他想起了画家说的话,一个文明人应该有点审美情趣,而现在他的确感到自己的生活环境太令人生厌。他用智慧的眼睛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那是他将在一个宽敞的办公室里接诊自己的病人,将在一个舒适的餐厅里喝茶,与他做伴的妻子,是个名门闺秀。再看现在这个房里这个上面漂着烟蒂的脏水盆,简直惨不忍睹。阿纽塔此时也显得不漂亮,不干净,不体面……他下决心要与她分手,立即分手。
当她从画家那边回来,脱下大衣,他站起身来,很严肃地对她说:“我亲爱的,是这么回事……你坐下来,听我说。我们应该分手!总而言之,我不想再和你一起生活下去。”阿纽塔从画家那边回来,是那样的疲乏。因为做模特,站的时间太久了,她的面孔好像更消瘦,她的下巴更尖削了。对于医科生的那番话,她不做一句回应,只是嘴唇在不停的抖动。
“你要知道,我们早晚要分手的,”医科生说,“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你不傻,你懂的……”
阿纽塔又把大衣穿上,默默地把自己的针线活用纸包好,把针线收拾好,在窗台上找到了装有四块方糖的一个纸包,将它放到了桌子上的几本书旁。
“这是您的……糖……”她轻声说,把身子转了过去,为了不让他看见眼泪。
“唷,你为什么要哭?”克留契科夫问。
他心神不宁地在房间里走动,说:“你好奇怪,真的……你自己也知道,我们必须分手。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在一起。”
“也许就让他再在这里住一个星期?”他想到,“真的,就让她先住着,过了一个星期,我就叫她离开。”
想带自己如此地缺乏判断力,感到沮丧,便厉声地向她吼道:“你还站着!想走就走,不想走,就把大衣脱了,不走了,留下来!留下来!”
阿纽塔默默地,轻轻地脱下大衣,然后擤下鼻涕,也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走向自己的老地方——在窗边的凳子上坐下。
大学生把课本拿到胸前,又从房间的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
“右肺由三个部分组成……”他背书,“上部在胸腔的内壁到第四——第五肋骨……”
在走廊里有个人在大声喊叫:“格科戈里,上茶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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