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读厦门】鼓浪屿“了闲别墅”:听钟声歇事便了,看花影移心更闲

听钟声歇事便了,看花影移心更闲
——鼓浪屿“了闲别墅”旧址
闽俗尚鬼神,清人杨浚有《神降》诗,言占乩之事:
木笔走沙盘,能作龙蛇字。或箕翕以舌,左右交使臂。
更有赤身者,满口雌黄恣。佥曰神能言,罗拜都在地。
不惟庸俗人,如痴复如醉。侧闻士大夫,亦称香案吏。
好讔苦搔头,捧书求神庇。南人本信鬼,谁欤解灶媚。 [1]
“箕”亦作“乩”,“扶乩”也称“扶鸾”、“扶箕”等。明人谢肇淛云:
箕仙之卜,不知起于何时,自唐、宋以来,即有紫姑之说矣。今以箕召仙者,里巫俗师,即士人亦或能之。大率其初皆本于游戏幻惑以欺俗人,而行之既久,似亦有物凭焉,盖游鬼因而附之,吉凶祸福,间有奇中,即作者亦不知其所以然也。 [2]
泉郡名士何乔远亦有扶乩之好,有诗云:
笑语迎人喜不违,分身隐相示依稀。
想骑鹄羽随风瘦,恣养珠光戏海肥。
曾不碧桃分一啖,纵怜白发醉安归。
瑶篇降笔连招手,前世他生是也非。 [3]
扶乩能预卜未来、避凶趋吉。若欲问科考试题、求功名前程、占生死命运,于中能得好处多多,自然深获士子喜欢。许地山有过研究:
科举时代的士子结诗文社的举动在各处都很盛。在社会里有时也有箕坛,用来与诗仙唱和。这种箕坛多半设在祠庙里,因为祠庙寺观常是举子预备课艺,商讨文章的地方。在福建漳州府城甚至有专祀箕仙的大愿堂。科举时代,习举子业的多半会到那里去和仙翁仙姑们结缘。此外还有许多“社”在城内外及各乡镇,最著的是北山坛,在漳州城北小梅岭。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龙溪林广运将北山坛的箕诗刊行,名《北山诗存》,收罗极富,内中多是唱和之作。降坛的有关帝、吕祖、北山翁、文昌帝君、辛元帅、铁拐先生、笑口大仙、杜少陵、杨升庵、周起元、黄石斋、何楷、蝶山仙师等二十多位。 [4]
“黄石斋”即漳浦名儒黄道周,抗清死节。死后竟也成仙成神。陈衍的《石遗室诗话》中,也有过石斋先生降乩的记载:
又一夜,黄石斋先生降神,五古三十韵,字大如斗,只记首四句云:“蚌枯珠走盘,蚕死丝在籰。文章有光焰,妙手乃丹雘。”末十一韵云:“著录九经富,拥书万卷拓。号宅五柳排,编篱六枳络。仓皇赴时难,此事竟濩落。衣冠归首邱,述作散寒橐。发兴渡江水,夜阔星影烁。群喧何崩腾!此士实謇夸。信知岁已寒,嘹唳感孤鹤。《风雅》久悼丧,惟以资浮掠。海滨昔何地?倏忽间气索。文章辨器识,愿子舍卢骆。西方念硕人,毋为长秉龠。”余素不信有鬼神事,亦坡公对米老辩颠,所谓吾从众而已。
降乩是一件很神奇的事。19世纪末,美国传教士麦利和见证过闽人规范性的扶乩操作:
扶乩,即请神在沙盘上写下神谕。笔由两根木棍组成。稍大的一根通常长度在两至三英尺之间,总是为柳树木、桃树木或桑树木。形如农民用来拖拽的农具,或呈大写的“V”字形,通常由一只非常弯曲的枝条或与树干相连的一根枝条雕刻而成。木棍前端通常是,或许总是按照中国龙的龙头形状雕刻。前端右角处嵌着一小根以上提到的三种木材质地的硬木棍,约五至六英寸长,使得整个器具看上去像一只有一个前齿小耙子……在神像或代表神像的物什前立刻摆放一张桌子。桌上,蜡烛与香前面摆放一些鲜花、茶水或酒,会适时焚烧一些冥币。桌前,离神像一定距离处摆放着另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装满干沙的木制浅盘,约3至4英尺长,2英尺宽,数英尺深。香与蜡烛点燃后,求教之人如在平常仪式中一样跪下表明所祈求之事。站起来后,一些画着咒符的纸会被点燃,燃烧时置于笔、沙子和握笔的两个人上方挥舞,旨在使他们都得到净化。这些人围着放沙盘的桌子站着,背对着神像,静静地、心怀敬畏地握着乩笔分杈的一端,让拐头上的笔尖落在沙面上。之后,点燃一种特殊的咒符,将其放人桌上神像前的香炉内,旨在使其得到净化。在附近可直接被天光照耀的地方,点燃另一个咒符。此举旨在使得神灵下凡,进入笔内,写下神谕。如未有任何迹象表明神灵出现,则另外一个咒符会被点燃。如笔尖可在沙上缓缓地写字,则表明神灵显现了。在沙上写下一两行字后,则活动停止,所写下的字被转写至纸上。之后,如果神谕尚无表述完毕,则会再写一行字,直到笔完全停下,意味着神灵已离开了笔。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分析神谕的意思,这也常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有时,神谕隐藏于诗歌中,暗指古代名流,或以当前不用的古体汉字书写,或以草书缩略语书写。有时,神谕,正如在古代的希腊一样,有双重意思,或有几重模棱两可之意。求教之人只得绞尽脑汁探明他所祈求的神像给予的回复为何意。据说,文人阶层与其他阶层相比更偏爱此法来求教于神灵。 [5]
图 2:扶乩(网络配图)
民国时厦门扶乩,最热闹的去处要数鼓浪屿的“了闲社”。
了闲社传自福州。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太史郭曾炘在福州家中扶箕占卜。忽有真人现身,自称娄氏,于明末殉节闽疆。但神灵不灭,隐居洞天250多年。因缅怀故国,今日重来,想要宣扬圣教,扶助人群,补报君国亲恩。平日为善信主持坛事、谈玄说理,还能为求医者决疑治病。郭家于是设坛崇祀,名曰“了闲”。
娄真人史载无名,后有其随鸾降坛弟子述其生平:真人名讳德先,字秩士,江阴人,是明代著名谏臣杨继盛之后。真人生前学精濂洛理学,擅长歧黄之术。崇祯国变后来闽,入唐王军中,并率师建瓯,顺治二年(1645年)因守城而殉难。娄真人在殉国纪念日,曾降箕作诗,云:
严城鼓角破黄昏,匹马关山百载魂。
尸位每多肉食鄙,戎旃应愧布衣尊。
龙泉牛斗吟中夜,铁笛梅花冷禁门。
莫道死生吾分定,一朝归去亦君恩。 [6]
信众想一睹真人容貌,又请真人赐像。万方恳请始答允。神人自有神术。先是有特异纸张离奇现于乩盘之下,依真人指示将纸置于木盆中,用铜钱压好,注入清水。两人扶箕,乩笔在水面划动,水变黑,再将清水慢慢注入,水清之后,纸上便显现影像:着明代黄冠装束,神情慈蔼,道貌岸然。娄真人又有题诗道:
回首蓬瀛路几千,衣冠古处忆当年。
无端又写丹青笔,再结人间不了缘。 [7]
郭曾炘估计见过真人尊容,故有《题娄真人画像》诗二首,并题注:“真人籍江阴,诸生,入闽殉唐藩之难”:
扰扰群生方寸地,茫茫浩劫百千场。
申徽寝室无余物,只有关西一瓣香。
其二
神仙自在人间世,忠孝宁争死后名。
垂白自怜闻道晚,沉吟偷活愧先生。 [8]
图 3:娄真人像(了闲网站)
20世纪,了闲社分坛厦门,曾一度在荷庵设坛。1929年迁移至鼓浪屿日光岩西面,名“了闲别墅”。立坛后,了闲社也有怪异事不断发生。
隔江了闲社,为一般官僚、政客、寓公之消遣场,此人所共知者。唯该社所崇奉之娄真人,其面目如何,不惟外界人莫从瞻仰,即群弟子亦不得而见也。某日,弟子中有以瞻韩为请者。真人忽降乩,谓我之造像在某弟子许,问周(醒南)林(寄凡)二士便知之。众乃转诘周、林。二人初愕然无以应。俄林忽悟曰,此真人命我也,我恶敢违。乃彳亍而前,忽探手前晋江县知县卢咸毂囊中,果获得真人之庐山真面目焉。盖卢固信士之一。是日亦在座也。于是咸惊真人为神,崇奉益虔。而真人之庐山面目,始获睹于人间矣。是事哄传后,或疑其非真。或辩其非伪,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天幢闻而笑曰,彼姑妄言,尔姑妄听,若必穷究是非,不尤妄之又妄欤? [9]
江湖上了闲的神异愈传愈玄:
市中山公园成,凡国庆及盛会皆假园内行之。某年纪念国庆,各界咸集。会散,撮影及冲洗,一鬼影蔽其中,惟倒立耳。予曾目击。有好事者质诸娄大仙,乩示园旁有某氏子,好园游,新亡。鬼仍逍遥园内。片影即某氏子也。好事者后托警察侦查,果有其人。 [10]
鼓浪屿有了闲社,内供裴仙师。某监督及某会办等信之笃。监督有子,在相馆摄一影索而不与;坚取阅,则一老者立其后,归而遂病。监督乃叩请仙师,谓其子前生系鲁富家儿,因驰马怒毙老仆,今来索命,事达天庭,不可挽也,其子遂不起。嗣见林向今司令公子,在厦公园所映之影,其上空有一浮游小儿。 [11]
了闲社道佛双修,既崇祀娄德先等道家真人,也供奉观音与地藏二尊菩萨。一时间,别墅成了文人汇聚之地,买办、社会名流、地方士绅亦出入其中,也常有佛教弟子与信众来此参拜观音。坛主时邀佛教法师讲经、做法。1930年5月,中国佛教领袖圆瑛法师曾受邀讲解《金刚经》。1938年4月弘一法师也应邀来此连续三日宣讲《心经》。
图 4:龙头乩
在了闲,圆瑛法师也曾有诗作与娄真人唱和:
放眼风光淡荡时,菩提妙谛空无我。
聊借仙坛开法席,应无所住心无住。
十分春色满花枝,般若真乘实可师。
教提慧创斩情丝,观照功深理自知。 [12]
圆瑛法师又有组诗《春满人间花满林》,也是在了闲社时的作品:
公元一九三〇年,余受厦门鼓浪屿了闲社请讲《金刚经》,承慧真人赠送一绝。次韵奉酬,七叠前韵。
春满人间花满林,檐前鸟语弄清音。
色声队里浑无著,悟得凡心即佛心。
其二
频年苦学入深林,谢绝人问丝竹音。
但听松涛与谷响,玄机澈处悟禅心。
其三
人生雅趣在山林,最爱推敲击钵音。
休鲍联吟成韵事,好将诗意写禅心。
其四
幽居不厌入云林,静听无情说法音。
竞日溪声广长舌,反闻自性契真心。
其五
初祖东来寄少林,九年面壁寂无音。
神光断臂为求法,一语能教见本心。
其六
薄暮钟声出竹林,悠悠空谷有余音。
反闻入一归无妄,亲证圆通寂灭心。
其七
入城乞食却归林,演说摩诃般若音。
观照分明空色相,住心无住便降心。 [13]
上世纪三十年代,闽海之上波涛诡谲。扶乩占卜,自然业务更加繁忙。
闽省人民政府未开幕时,十九路军将领往鼓屿,了闲社扶箕,有句云:“三妹胭脂空自赏,中郎才调枉成名”,明谓蒋、蔡无功也。而当局不悟,竟组闽府,卫师一来,纷纷返粤,盖世英名,付诸流水,事固可前知耶? [14]
1932年,十九路军入闽,六十一师驻泉州,师长毛维寿时常来厦,也造访了闲社。一日偶尔向真人叩问自身休咎和军队将来,得诗三首:
(1)判毛维寿诗曰:
廿载从戎百战身,回头总觉妄非真。
可怜一曲春宵短,相对何堪话劫尘。
(2)判十九路军诗曰:
二八佳人色相庄,闻名何幸遇东墙。
无端误入歧途后,等是春风梦一场。
(3)判六十一师诗曰:
六一先生久擅名,文章憎命气难平。
自从棣萼花飞后,风雨萧萧客梦惊。 [15]
地方小报即将三首乩诗刊出,时人大不解。等“闽变”失败后,人们方略知其意。
降临乩坛的,还有娄真人外的各路神祗。所作乩诗,也不乏佳作。周醒南就记录过自称延平王郑成功神灵所作的乩诗,其中二首云:
大海狂涛入耳哀,故园翘首乱云堆。
伤心三百年前事,愧与田横话夜台。
其二
荒烟蔓草旧楼台,昔日雄心安在哉?
横槊有愧吾计左,枕戈空盼好音来。 [16]
鼓浪屿的了闲别墅,门牌编号为鼓声路一号。据说从前入门处围墙外有巨石上镌“了闲”两字,如今也已不存。正楼门楣上的“了闲别墅”和象征“集贤之义”的“炉鼎”图案还在。但如今已是普通人家了。楼的一侧,于今只是一片旷地。据说从前这里有亭,称“可亭”。亭上有扶乩而得的对联:
听钟声歇事便了,看花影移心更闲
[1] 杨浚:《台厦杂咏》,《冠悔堂诗钞》卷6,第24页;《清代诗文集汇编》712册,第418页
[2] 谢肇淛:《五杂组》卷15,事部三,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305页,
[3] 何乔远撰:《镜山全集》卷14,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33页
[4] 许地山:《扶箕迷信的研究》,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52页
[5] 麦利和:《生活在中国人之间》,转引自吴巍巍:《西方传教士与晚清福建社会文化》,海洋出版社2011年版,第113页
[6] 王弼卿:《了闲坛沿革》,“了闲道社”(https://www.liuhan.org.hk)
[7] 王弼卿:《了闲坛沿革》,“了闲道社”(https://www.liuhan.org.hk)
[8] 郭曾炘:《题娄真人画像》,《匏庐诗存》卷8 第19页;《清代诗文集汇编》787册,第172页
[9] 天幢:《娄真人是何面目》,《昌言报》1929年11月10日
[10] 苏逸云:《卧云楼笔记》卷2,第116页
[11] 杜保祺:《影变》,《健庐随笔》,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19页
[12] 圆瑛:《圆瑛大师文汇》,《一吼堂诗集》,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240页
[13] 圆瑛:《圆瑛大师文汇》,《一吼堂诗集》,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296页
[14] 民国《厦门市志》
[15] 虚玄:《了闲诗句》,《昌言报》1934年3月17日
[16] 苏逸云:《卧云楼笔记》卷2,第1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