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闽南】闽南械斗诗话:官差止斗为哪般——读许南英的“止斗诗”
(2018-07-06 16: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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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闽南】
闽南械斗诗话:官差止斗为哪般
——读许南英的“止斗诗”
民国二年,前清台湾进士许南英任民国龙溪县府知事(县长)。新领导接任,满腔激情化为诗句:
飞来凫舄入清漳,遍地荆榛杂梓桑。
私斗共夸民气勇,公田太息上农荒。
分门别户吾无党,救弊扶衰国有光。
此是紫阳遗教地,问心得过始登场。
尽管“分门别户吾无党”,但是“救弊扶衰国有光”。在这“紫阳遗教地”任民长,许南英觉得还是很受用的。他的儿子许地山这样写道:
先生自台南回国后,境遇越苦,恰巧同年旧友张元奇先生为福建民政长,招先生到福州。张先生意思要任他为西路观察使,他辞不胜任,请任为龙溪县知事。这仍是他“不做廊庙宰,当做州县宰”的本旨。他对民国前途很有希望,但不以武力革命为然。这次正式为民国官吏,本想长做下去,无奈官范民风越来越坏,豪绅劣民动借共和名义,牵制地方行政。就任不久,因为禁止私斗和勒拔烟苗亊情为当地豪劣所忌,捏词上控先生侵吞公款。先生因请卸职查办。省府查不确,诸豪劣畏罪,来求先生免予追究。先生于谈笑中表示他的大度。从此以后,先生便决计不再从政了。(《窥园先生诗传》)
时代更迭,政局簸荡。原本就不平静的闽南,更加地不平静。《申报》有几则闽南的地区消息:
外府渐次安谧,惟厦门泉州尚有土匪搔扰。厦门风俗强悍,械斗杀人等事,无日无之。自光复后,凡挟仇报复者尤敢明目张胆,而于昔日在官人役之办事认真者,此时均难获免。提署某哨官夙以拿盗著名,以致该党啣恨入骨。前日某哨行至提督路,当被该棍等掳去,砍成八块,用蔴袋装盛送诸大海,亦可惨矣。(民国元年元月五日)
泉州府属安溪县,崇山峻岭,毗连漳州,向为土匪巢穴。本年二月曾有土匪万余围攻县城,经厦派兵往救,得以解散。讵昨得该县急电据称匪势浩大,非得大队精兵不易扑灭,务请速发援兵以资协剿。(民国元年四月十九日)
泉州土匪未靖,而漳州诏安土匪又复十分猖獗。官兵两次进攻均被设伏击败。致死伤官兵不少。昨日漳州司令刘恭畏君亲统大兵进剿,又被匪击。死十二营第一哨正哨官一员,兵士二十余名。刘司令亦足受弹伤甚重。不得已退营,电省请兵,并电饬厦门再拨兵队助剿。唯厦门日前已派一营往助,又需派兵续发云。(民国元年九月七日)
禁止私斗和禁种鸦片,是许南英上任后面临的两大难题。私斗,即乡族械斗。许南英在办理公事的同时,又作《下乡止斗偶成》:
(一)
宿雨初收忽放晴,田禾摆扬午风轻。
舆夫载我犹嫌热,况载中天赤日行。
(二)
赤日当空行不得,两三椽屋暂勾留。
晚禾早稻青黄半,艳绝篱边红石榴。
(三)
平畴禾稼已云黄,一岁收余两岁粮。
不为稻粱争饮啄,何缘私斗蔓南乡?
(四)
一命千金价不多,忍将性命等鸿毛。
人亡财尽兵来扰,如受心胸剜一刀。
(五)
奋勇冲锋人杀人,见兵如见五瘟神。
奈何菩萨低眉说,不敌金刚怒目瞋?
(六)
辛勤终岁力于田,积蓄金钱忽化烟。
到得金钱轰化尽,相看垂泪悔从前。
(七)
望见军容一一逃,守门老妇口哓哓。
早知理法必如此,此祸由来尔自招。
(八)
相持鹬蚌不甘休,蓦地渔人一网收。
试问竞争何所事?自家说不出来由。
(九)
世有人如鲁仲连,解纷排难息烽烟。
定须火烈民知畏,用猛宜师子产贤。
暑夏,农事待忙。一村男女为避兵扰,逃得只剩老妇看门。只因莫名的争斗,人亡财尽。一生的辛苦,成了灰烬。私斗又何为?身为民牧,既要做“解纷排难”的鲁仲连,更还要当宽猛相济的郑子产。书生县长领着一批如狼似虎的兵丁差役下乡,心中定有另一番滋味。许南英又作《纪私斗》:
半生不为利,今日岂为名?
乡邻有斗者,不俟驾而行。
当头戴烈日,挥汗事长征。
来是为何事?为人平不平。
讵识愚民愚,意气尚竞争。
各挟其炮火,霹雳苦相轰。
不知官法重,其视人命轻。
东村因斗死,西村死相仍。
纷纷请相验,斗杀叠案成。
死斗无日息,无已调大兵。
军队一到乡,炮火寂无声。
东村父老遁,西村鸡犬惊。
军曰备糗粮,糗粮美且精。
军曰备宿舍,宿舍敞而明。
军言不如意,叱咤莫敢撄。
任意肆搜抉,箧倒而囊倾。
怜彼乡父老,畏之缩如鼪。
推原此祸始,出自愚父兄。
盛气分强弱,武力较输嬴。
一村为戎首,邻社俱联盟。
如秦与六国,合纵而连衡。
集乡弱之财,什一计取盈。
如或毙敌人,出资众社擎。
倘如被敌毙,死者徒牺牲。
虽有续命财,强者相吞并。
以此愚父老,利用斗为生。
军爷们出公差,说是平息械斗,伸手却要待遇。一会儿要食粮精美,一会儿要宿舍敞亮。一不如意,便“任意肆搜抉,箧倒而囊倾”。先前的械斗,“一村为戎首,邻社俱联盟”,又合纵又连横。微薄的乡村财力,全花在杀人和被杀之上。若还剩下一点“续命财”,最后还是被“强者相吞并”,养肥一群群“利用斗为生”的人。
以斗为生,土著豪强有之,乡间恶少有之。一大批官吏差役、营弁兵丁,也都是伺机喝血吃肉的鹰犬。许南英笔下的军爷似乎还斯文了点,陈寿祺的记述就可以称得上惊心动魄了。闽中名儒陈寿祺,在嘉庆年间曾掌教泉州清源书院,笔下有泉州一地的械斗记录:
(译文)晋江县西南三十余里,有乡曰磁灶,与南安土地交错。其民都姓吴,人户数千,从事陶瓦业。春二月,与南安杂姓民争水相攻斗,炮声远传城中。主客方各死了数人,相互约定不将此事讼于官,他们说:“官不会听我们的是非曲直,而敲诈我们更加厉害。我们宁愿相斗而心甘情愿,死生听命罢。”军队大帅派他的属下兵员骑马察看情况,县令也带着差役前往询问殴斗情况。百姓说:“没有相斗。”众人又举石块投掷来人,县令急忙藏进民舍中。带兵的命令放炮,一人被击中大腿,民众才退却。县令最终索贿到手才返回。没有诉讼,不动刀兵,就像没事一样,百姓侥幸得到喘息。
离开晋江县南四十里,叫水头。王氏居住于此,多富户,泉州的大姓。春三月,王氏的强房与弱房争吵。县令领着差役百余人到他乡,以逮捕治罪的名义,拘捕强房一人。不久那人逃走。县令就拘拿他的嫂嫂讯问。这嫂子是寡妇,抗辩说,叔子的踪迹,嫂子怎么会知道?县令怒,叫人批她的面颊。妇人出来,告诉人说:“我二十五岁就守寡,今天年龄超过五十了,反而遭到这般羞辱。我有什么面目去见地下人?”回家后就上吊自杀而死。县令听到消息,就嫁祸给她的族人。族人害怕,就叫数百妇女包围县令的住处,大小声地喊冤叫屈。县令尴尬,无法外出。时间久了,众人慢慢散去。县令让手下逮捕六七个族人回去。害怕寡妇的儿子上告,也一并抓走。过了三天再前去抓人,全村倾家而逃。县令只好怏怏返回。
距离同安县城四十里的地方叫灌口,有大姓叫“东蔡”、“西蔡”。冬,东蔡与小姓陈氏相攻斗,各有所毙。蔡姓富而陈姓穷,县令向东蔡索贿,东蔡答应给银子若干。县令的门房某、差役某,以伙食为名,再索要银子若干。差役同时约定说:“你多给我银子,我还能为你开脱别的案子。”既而差役等人敛财先中饱私囊,之后才将银子交给官府。上交的贿金不满约定的数量。中间人某甲,本是大恶人。曾经获罪厦门海防厅,海防同知命捕快捉拿甲,被甲逃走。甲愤恨东蔡交纳贿金太迟了。暗中探知东蔡德族人在行贩,便拦住他的货船,夺走他的货物。东蔡人说:“我已交给他们贿金了。不足的部分,都是族中的穷户。他们无力交钱,只好将货物交到我船上。你们不追究没交钱的,而虐待已交钱的,跟鱼肉于我有什么区别。”于是派人假装招集甲,甲高高兴兴地应邀。到了(货主)关门并劫持他,说:“归还我的船和货物,才放你走。”差役闻讯,急忙报告县令。县令派遣灌口巡检司某人和门房一同前往,责令释放甲。正好厦防厅的捕快也到了,知道甲在东蔡村里,想用金钱贿买甲。东蔡不敢交出甲来,暗中让甲逃去。县里的差役索贿更加急切。东蔡人更加愤怒,于是群起而殴打差役。差役逃走,而巡检老了不能自求逃脱,急忙脱去衣帽,混杂在人群中。众人以为他是官仆,殴打得更厉害,胡须发辫全部散乱,踉跄而回。县令不得已,用“殴官拒捕”的罪名报告省府大吏,却将其他情况全部隐瞒。大吏发令营将领兵前往东蔡,说:“民众果真凶悍,再敢抗拒军队的,就灭了他们。”不久军队到了,东蔡人已携带全家逃走了。西蔡多绅士,害怕株连。先报告县令说:“军队差役来了,一切的供给我们承担。希望愿父母官们不要用这案子牵连我们无辜之人。”于是又收集银子若干交给县令。县令高兴地答应了西蔡德要求。营将的军队留宿了几个月。但东蔡与杀人和殴官之罪有关的人员,最终还是没有捉到。
距离灌口东蔡十余里有二姓,叫“山边李”和“莲花陈”。也以相互之间相攻击,各毙一人。县令在办理东蔡案件时,责令山边李和莲花陈交贿。陈贫而李富,李姓贿金高于陈姓四倍。李姓族人商议说:“二姓死人数相同,但贿金却轻重悬殊,不如再斗。看看死人的多少才来定贿金。如果死的人更多,那么县令害怕法律追责,我们就可以不交贿金而息事。”于是,果然再斗。陈姓死七人,李姓也死五人。县里的贡生某甲、某乙出面调停,最后让二姓交纳贿金累计千金给官府。县令终于把这案子压了下来。
夏五月,同安西南郊外百民和漳州龙溪百田里王姓等械斗,打死数人。两县县令听报,各自紧急勘查。但两县的百姓斗隐瞒不报,县令门最后无可奈何而罢手。
这月,南安三十都的大姓李氏数千族众,和三十五都的杂姓数千人进行大型械斗,互相殴杀四十余人(有的说死了二百余人),烧毁房屋数十间。营将和县令带着兵丁和差役前往。百姓太多了无处可逃。县令再次焚屋,谷麦和家中收藏的其他东西散落地上,全被士兵差役所劫掠。县令拘拿了十多人才离开。但最后又不敢用杀人的罪名上报。(原文见陈寿祺《左海文集》卷三《治南狱事录》)
这里说的还是官府和官吏的腐败,而随行的差役和兵丁也都不是良善之辈。嘉庆年间的闽浙总督汪志伊,在《敬陈治化漳泉风俗疏》中是这样评价他的部属的:
凡是良善之民,很少有充当胥役。那些奸胥猾役,全都是本地的地棍土豪充当的。作奸犯科,诸弊百出。遇到有命盗案件,就串通奸民、讼棍,选择那些身家殷实的,要么诬指他们为首犯,要么罗织罪名称作同伙,要么株连一同拘押。任意地讹诈,一定要满足他们的贪欲才肯罢手。等到正犯捉拿到案,又教唆他们随意牵连,把他们当做索诈分肥之地。而要紧的人犯,反而不过问。甚至通风送信,让他们远逃。即使有地方官发愤要缉捕凶犯,这些人面从心违,最终没有一名能够拿获。而昏庸贪鄙的官员,又堕入他们的算计中,俨然同狼狈勾结一般。因此不肃淸胥役,即使有美意良法也不能实行。然而全部严拿究办,那么衙蠹与匪类勾结得更加坚固,反而使地方官成了孤立之势。不得已,留下他们来以毒攻毒。……
设置兵员原本是来保护百姓的,如果操练熟娴,稽查严密,奸匪断断不敢肆行猖獗。漳泉二府,驻扎二提二镇,额定设有水陆战守的士兵不少于二万出头。分营设汛,棋布星罗,兵力部署未尝不完备。却还要从民间招募土兵,招的不是贫困得生活无着之人,就是市井的无赖,这些人入伍后就以豢贼通盗为生涯。平时寻机包庇,遇事时有的通风报信叫人潜逃,有的受贿让人逃逸,以至于让多年的巨盗,不断地劫掠,肆意地横行。那些将官们似乎以为缉捕匪徒是文官的专责,和自己无干。等待府县发文合办案件,就又转向文官索取官兵的出差费。出差费有了,也就应该踊跃追捕,他们却心思不在捉拿罪犯,而在乘机搜取乡民的财物。乡民忍不住愤怒,于是就纠众拒捕,酿成巨案也常常有之。这都是平日号令不明,约束不严而导致的祸害啊。……(原文见魏源《皇朝经世文编》卷23)
为此,汪志伊在奏章中提出“革除蠹役”、“整饬营伍”和“慎选守令”、“责成久任”四条建议。其中“慎选守令”为首务。汪志伊说,漳泉的问题在“官与民不相亲,民与官不相信”,要改变风俗,必须“自官与民亲始”。因此需要选用“有忠信慈惠之心而又有明敏干济”的人才,这些人又要“廉静寡欲,实心任事”,才能除弊兴利,改变民风。嘉庆五年四月,汪志伊报告朝廷,龙溪、诏安、马巷、海澄四个械斗多发地区,经重新遴选干部,新任官员着力整顿民风,如今“民间均不械斗”。嘉庆帝看了十分高兴,大发议论道:“小民不难于化导,要在亲民之官必得其人。”
其实汪志伊也知道要真正改变局面谈何容易。嘉庆六年,汪志伊以病为由,申请解职。留下七律《漳泉道中》一首:
山色枯焦石倔强,重观风景益彷徨。
确田番蓣抽藤绿,沃土离支解萼香。
两郡愚民犹械斗,三年厚禄愧封疆。
带牛佩犊风难易,邹鲁当时岂异乡。
末句原有夹注:“宋元时漳泉号海滨邹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