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读厦门】紫阳书院:岿然岛上崇祠宇,五百年来教泽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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岿然岛上崇祠宇,五百年来教泽存
——紫阳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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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紫阳书院图(来源:《道光厦门志》)
天下书院名“紫阳”者,不知几多,皆奉“紫阳夫子”朱熹为尊。
“紫阳”是南宋大儒朱熹诸多名号之一。依朱熹《名堂室记》所言,徽州城外五里有紫阳山,其父少时读书郡学,尝“往游而乐之”。后游宦闽中,思乡时刻有“紫阳书堂”印章,以示“未尝一日而忘归”。朱熹后来承其先父之志,以“紫阳书堂”之名,“榜名其所居厅事”,“礼不忘其本”。后世尊崇朱子在传学上的作为,称之“紫阳先生”,将书院以“紫阳”冠名。
厦岛初识朱熹,在其刚入职场时。南宋绍兴23年(1153年),朱熹出任泉州府同安县主簿。26年,接府衙文告,要求“访境内先贤碑碣事序传”,然后上报。于是五月间,朱熹有金门岛和嘉禾屿之行。在连天波涛中出没,给了这个来自闽北山区的年轻人未有过的刺激。他写诗道:
疾风吹雨满征衫,陆走川行两不堪。
尘事萦人心事远,濯缨何必在江潭。
“濯缨”一语出自《孟子》之“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句,以喻高洁之士超凡脱俗之行。就在嘉禾屿,朱熹寻访久试不第而隐居世外的陈黯遗迹。拜访了陈黯的后人,获得陈的遗稿《裨正书》三卷及墓表。尽管陈的文章“时出奇涩”,“难以句读”,但朱熹仍赞誉其气节,“洁身江海之上,不污世俗之垢”。朱熹还探访陈黯隐居处,留下《金榜山》一诗和《金榜山记》一文,其诗曰:
陈场老子读书处,金榜山前石室中。
人去石存犹昨日,莺啼花落几春风。
藏修洞口云空集,舒啸岩幽草自茸。
应喜斯文今不泯,紫阳秉笔纪前功。
此外,朱熹在岛上据说还留有几处题刻:金榜山有“谈元石”,马陇山有“有泉德邱”。虎仔山下的文公山,朱熹也曾“游其巅”。晚清诗人王步蟾在《鹭门杂咏》中道:
虎山山北鹭城东,游屐曾邀宋晦翁。
过化长流君子泽,山名今尚著文公。
题刻早已消失殆尽,难知真假。文公山虽在,被住民另称“猪哥山”。如今山边开发万达商场,殃及山体破碎。文公儒雅,荡然无存。
朱熹的嘉禾采风观俗,还只是野老传言。但凭朱子之名望,千年以来岛民一直将它作为美谈,以为教化之先。《鹭江志》说道:
自陈黯公避黄巢乱,徙厦金榜山,以文场老。宋朱子簿同邑,景仰高山,临履其地,镌诗于读书室以赞之,而嘉禾遂有先儒过化风。
讲学玉屏书院十八年的闽县曾兆鳌也说:
厦自薛珍君(薛令之)、陈希儒(陈黯)以文学崛起一隅,至宋而朱文公官其地,故士生其间多能文章而尚节义,盖遗风余韵至今犹有存者。(《玉屏书院课艺序》)
有此功德,自然能为神为圣。与泉州地区相同,厦门书院独尊朱子。玉屏、紫阳两大书院,都设专祠,供奉朱子神像或木主(神牌)。玉屏书院的朱子祠,先设在“萃文亭”,后改在“集德堂”。依惯例,书院每年农历二月和八月,举办春秋祭奠大典,称为“释奠”。“每祭用猪羊各一,祭席四筵。凡与祭者,本籍(在籍生)皆分胙(分享祭肉)”。玉屏书院的释奠,乾隆间的张锡麟有诗曰:
仲春月朔值初丁,释奠人披欲曙星。
入庙正宜思后学,升堂早已见先型。
分明教泽垂禾岛,瞻仰仪容俨考亭。
晓雾乍开香气绕,春风徐拂烛光荧。
霓幢太守青骢马,轮苑文宗白玉屏。
揖让群推冠珮肃,豆笾同荐藻芹馨。
工歌乐韵曾三奏,史祝词章试一听。
为语清时诸俊又,好将德业报神灵。
紫阳书院奉祀朱子的场所,就叫做“紫阳祠”。乾隆诗人黄莲士有《紫阳祠》诗:
学接尼山水有源,煌惶道统古今尊。
岿然岛上崇祠宇,五百年来教泽存。
“紫阳祠”或称“朱子祠”。清末楹联大家杨浚撰有楹联:
广厦尽欢颜,正海日重轮,岛上金鳌骑背稳;
考亭曾过化,有洞天片石,阶前白鹿点头来。
紫阳书院最早建于厦门城西门外朝天宫后,在现今思北小学一带。康熙57年(1718年)时,浙江鄞县人范廷谟任海防同知,大概出于振兴厦港文教考虑,将书院迁到了海防厅附近。从此,厦门二大书院各有专管:兴泉永道负责玉屏,海防厅负责紫阳。
紫阳书院的布局,最早时为前面大门,中间祠宇,祠堂后为讲堂。左侧又盖有厢房,以为学舍。雍正2年(1724年),同知冯□扩大书院规模,将大门旁两间厢房改成小店,收取月租供书院之用。然而“日久弊生,生徒寥落”,以致“棂槛摧折,瓦砖毁断”。于是成了外人藏匿之所,甚至养马其中,学舍也成为注生神祠。
雍正8年(1730年)李暲莅任厦防同知,重新整顿书院,“设学延师,每月课艺”。注生祠也改作育婴堂。其后。继任的胡宗文,对书院再作整修,遂“文风大振”,自是“相沿不改,延师讲学,遂无虚岁”。书院费用由同知捐俸。在籍学员原定二十名,但蹭课旁听者不断,多达百人,场地日见窄狭。乾隆21年(1759年),同知杨愚对书院场地再作拓展,“将院旁注生祠并小屋数间俱归学舍”。然而书院,颓势已现,讲堂墙壁毁损,祠宇瓦木朽坏。民间虽有捐助,却也“捐金不敷,未得完工”。
在与岁月的抗争中,书院修了毁,毁了修。直至乾隆46年(1781年),同知张朝缙再度修缮,“清其芜秽”,备齐“师生斋廊房舍”。这次重修张朝缙捐俸倡建,众社会贤达“欣然赴之”。修复工程共耗费“白金(银子)二千七百余员”。
道光21年(1841年)鸦片战争,厦门遭受重创。玉屏、紫阳两书院经费荡然无存,于是二书院合而为一。道光29年(1849年),陈庆镛主讲紫阳、玉屏两书院。“兴泉漳永肄业来者,履纷纷满户外”。然而书院经费紧张,“膏火(灯火费)恒不给,思加奖赏,力弗及支”。恰逢台湾板桥林国平来访,陈庆镛诉之于困窘,林当场捐金六千缗。随后,林又告知道尹史渭纶,及同知俞益,再得捐款。陈庆镛为此作《玉屏、紫阳二书院经费碑记》,并勒之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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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2:紫阳书院朱子祠
陈庆镛,字乾翔,号颂南,泉州西郊塔后村人。由进士而官至江南道监察御史。陈父大睿,是有名的孝子。庆镛任御史,家中突降紫雨,人皆以为天报孝子。道光23年(1843年),皇帝拟起用鸦片战争中的罪臣前靖逆将军奕山、扬威将军奕经、参赞大臣文蔚三人,一时间“人情震骇”。陈庆镛抗命上《申明刑赏疏》。奏疏以“刑赏失措,无以服民”开篇,以“望皇上立奋天威,收还成命”,“国法稍伸,民心可慰”收结。文中历数三大臣战争中渎职辱国,致使“海水群飞,鲸鲵跋浪,为所欲为,莫敢谁何者”之罪。劝谏皇上勿因“亲亲收族(亲近亲人,团结族人),推念同气(追念同胞)”,忘却三人“见恶于民之深”,而应知“直道未泯,公论可畏”。此疏一出,朝野震动,民情汹汹。道光迫于舆论只得收回成命。
陈庆镛“一疏劾三贵人,直声震天下”,从此成为美谈。天下名士“想望风采,蹑屩投刺,争以一瞻颜色为幸”。此后数年,陈遭贬谪左迁之罚,无奈间于道光26年告假还乡,从事著书与讲学。
当陈庆镛还只是户部主事的时候,与龚自珍结识。龚辞官南归时题诗赠陈庆镛,此诗收入《已亥杂诗》中,为第三十一首,其诗曰:
本朝闽学自有派,文字醰醰多古情。
新识晋江陈户部,谈经颇似李文贞。
闽学即朱子之学,肇始于朱熹,历经闽籍朱子门人如林希元、李光地,发展而成儒家一派。龚喻闽学风味醇厚如古人情味,又将陈与“儒林巨擘”李光地(李文贞)相比,首肯之意昭然。陈庆镛是闽学的传承人,曾自题楹语,“六经宗孔郑,百行学程朱”。其一生“精研汉学而服膺宋儒”。其文章古朴,又工于诗赋,对钟鼎考释、词章碑志,均有很深造诣。其门生著名者有如陈棨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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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3:陈庆镛像(来源网络)
陈棨仁,字戟门,又字铁香,家居石狮永宁卫。同治13年(1874年)进士,官至刑部主事。却以父亲年高为由告假还乡,不再出仕。此后三十余年,陈棨仁在泉州的清源、晋江的石井和鹏南、同安的双溪、厦门的玉屏和紫阳、漳州的丹霞、龙溪的霞文等书院任主讲,“门下著籍累千人”,“掇高科,举方闻,趾相错(中举的、荐举的,接连不断)”。金台二岛不少士子也慕名来投。陈淡泊荣利,日事著述。师承陈庆镛治学之道,上溯诸子百家、汉儒经学,旁及文字训诂、考据。尤好金石之学,“每遇断碑残石,虽危巘绝岑,亦必攀藤拨莽而摩挲之”。集成《闽中金石录》15卷。
陈棨仁文章“宏瞻雅丽”,其诗在泉郡“独树一帜”。诗集《藤花吟馆诗钞》,杨浚为之作序,其中曰:
昔乘款段(马匹),同游于白纸坊南;今拥皋比(讲席),幸附乌衣国畔。劳劳一代,夫子何为;岁岁重阳,此会健在。正閟(幽静)空山之香草,忽来沧海之明珠。吾道不孤,大河有语。此读铁香比部(刑部官员之称)《藤华诗录》,汨汨兴来,亹亹(诱人)不倦也。……凭轼风诗,探源骚辨,烟霞争彩,金石助奇。蕴藉比诸彦升(人名),清仪重于孝绰(人名)。昭明集富,才逾壮龄。会昌(兴盛隆昌)纂成,尙多后录。写其不测(不可预料),惠我无穷。
杨氏骈文失于艰涩,但款款之意仍溢出其中。杨浚,字雪沧,祖籍晋江,与陈棨仁表亲,陈之祖母为杨之姑母。陈因此自称表侄,其实杨仅长于陈七个春秋。杨浚咸丰2年(1852年)中举,授国史、方略两馆校对官。同治年间,左宗棠治闽,杨上书献策,为左所器重。后左宗棠出征甘肃,杨浚入幕随征,襄助军务。厦门南普陀寺旁旧有左宗棠祠,杨浚撰有长联,说两人交谊:
知己托文章,命综校儒林,专司记室,佐治军资,八百里秦陇相随,每饭忝上宾,谔谔到今,垂老依人惭一士;
报功崇庙宇,溯削平草寇,剪灭莠顽,攘安魋结,二十年海天无恙,余岁庇孤岛,熙熙如昔,再来活我诵元戎。
虽有左帅相知,杨浚还是辞去官职,进京赴考,只因有母命“立品。读书、会试”在身。但八次应试,皆与进士无缘,灰心之余只能课子授徒去了。如此机缘,给了厦门一名大师级人物。光绪6年(1880年)杨浚任紫阳书院山长。此时书院已复旧,仍以厦港为址。杨浚居于书院,内有梧桐两株,遂命其居室为“双华书屋”,并撰联曰:
墙头山色作人立
任职紫阳后,次年杨又兼任漳州丹霞、龙溪霞文,继而又讲学金门浯江书院。其“循循善诱,多所造就,士林向之,一时从游者,合金门、漳州,无虑千人”(《民国厦门市志》)。课业之余,杨将生平经历著于诗文之中,“朝章国故、士习民风,无不采摭綦详,褎然成帙,藉以启迪后学”。杨虽非科考之才,却是“天才卓砾,博极群书,著述等身,雄视海内,主东南坛坫者,垂四十年。鸿笔钜儒,缀学文徒奔走门下。仰之若岱宗斗极。”其诗才超逸,文笔敏捷。工书法,尤擅长篆隶。与陈庆镛、陈棨仁相同,好金石,亦好藏书。陈庆镛家有“籀经堂”,藏书万卷;陈棨仁有“绾绰堂”,庋藏中外历代书籍数万卷。杨浚藏书更丰,藏书于“冠悔堂”,各类书籍3412余种,其中闽人著述500余种。杨浚曾用“摩挲金石起歌声,环堵终朝拥百城”,自诩其金石之好与藏书之丰。杨浚写这诗句的时候正是60岁初度。数月之后,杨病逝于厦,闻者无不哀恸。杨浚是楹联大师,故其挽联特多。陈棨仁挽曰:
两岛企师资,十一年教洽,皋比立雪方深多士念;
三山失耆旧,五百里魂归,左毂清风无复故人来。
杨浚去世第二年(光绪16年)的九月初六,碧山岩下的火药局爆炸。大火三日,殃及无辜,紫阳书院也遭灾难。诗人王步蟾有诗记其事:
去年孟冬厦港灾,烟尘涨天轰火雷。
千门万户半烧塌,紫阳书院同倾颓。
讲堂学舍连殿宇,可怜一旦遭劫灰。
迩来经费苦支绌,诸生膏火将减裁。
何堪更举此大役,土木砖石糜多财。
振兴文教诚急务,经之营之岂易哉?
其时官绅正仓猝,欲救穷黎乏良术。
先开粥厂活饥民,继请帑金宏赈恤。
院中同志七八人,分勘灾区敢自逸?
侵渔冒滥防奸胥,比较轻重期核实。
自维礼义苟不諐,纷纷人言又奚恤。
但忧学校终榛芜,恢复旧观尙需日。
乐峰廉访议重修,司马兼为官廨谋。
大集商人征市税,賨钱八千次第收。
丞署得六书院一,余归局费难稽求。
奎公省垣往陈臬,谁与继者楚南刘。
乡人又输金千两,材始能庀工始鸠。
遣员监视督其事,悤悤旋去不再留。
此日落成诹榖旦,丹青黝垩亦辉焕。
簪裾雅集来雍容,樽酒盘桓及夜半。
我从末座参一辞,讲席岂专论词翰。
经师易得人师难,先民有言非河汉。
吁嗟乎,
书院虽坏犹可修,士习难挽堪长叹。
主持风化归何人?障川迴澜望君彦。
(《重修紫阳书院落成偕同事诸君讌集追感往事》)
经师易得,人师难求。厦门书院幸有代代人师执教,教化得以传承。然而此时已届晚清,时局垂危,书院亦风雨飘摇。
光绪26年(1900年),王步蟾执掌书院。王步蟾“入学时,犹骑竹马与群儿嬉,岁试屡冠军”。“每骑人肩猜谜,无不中”(《民国厦门市志》),人惊为“神童”。又“精研经史,为文高华古雅”。王于光绪5年(1879年)中举后,屡次会试皆不中。曾授闽清教谕,到任后旋即辞归。借城北陈公祠开办私学,又执教禾山、紫阳书院。厦门名士叶大年、周殿熏、李禧等都出其门下。光绪30年(1904年),王步蟾卒,时年五十。
次年,清廷废除科举,书院停办,山长停聘。宣统元年(1909年)改办紫阳小学。民国27年(1938年),厦门沦陷,学校校舍遭毁,夷为平地。民国34(1945年)年光复后,学校复建,改称“厦港第一中心国民学校”。
紫阳书院原址所在地有街,名“紫阳街”。后因街上饲养水牛,遂改称“水牛埕巷”。民国后的市政改造,逐渐将书院痕迹抹去。在此地段上曾有过朝红小学和渔民小学。如今两校又归并为新的思明小学。紫阳书院自然更无法寻觅。
雪沧先生居紫阳时,有五律《五月六日题双华书屋》。如今读来,似乎还能从中窥见鸿山的山色,闻见碧山岩的钟磬:
迩来真好道,斗室若无哗。
山色墙头见,林阴屋角遮。
蜗涎盘藓篆,蛛网罥桐花。
时有邻钟动,黄昏月已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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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4:远望碧山岩和鸿山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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