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三首

作者：杨四五

 

 

简单梳理

 

最初是安静的，当它动了

时光就停不下来

在时光的世界，我的影子最先诞生

我的影子

构成最真的人皮

我看见的每一次变化

在时光的切片上，一一陈列

我将最爱的一片抽出来

放在十八岁的年纪

我叫她亲爱的，她转过身，站在玻璃房子里看我

玻璃房子里的另一个我

和她是夫妻

我走过去，伸出右手

问好，他礼貌性地握住

显得比较错愕

我有点忧伤，只好失望地退回来

我把这段时光记录在案

装进上好的牛皮信封

直到三十岁那年，打开，里面赫然写着：

另一个我

在十八，十九，二十岁

分别到达过我的房间

另一个我，夺走了亲爱的她

我愤怒地将信封点燃，大火窜透了整个房间

大火烧了七天七夜

仍然不见熄灭

我不由自主地走进火焰中，火焰冷冰冰的

火焰是一层晃动的影子

在影子的周围，是无数面晃动的影子

我俯下身来，将影子卷曲，揉捏

我终于在黎明之前

灼伤了自己

而黎明的另一面，我完好无损

我感觉不到疼痛

我的身体被每一个黎明切开

每一个黎明自发重叠，我越发渺小

我倦缩成一个黑点，在时光中无所畏惧

在时光的投影面上，安安静静地

如一个蜂巢，如一只蚂蚁

 

2016年11月  于浙江永康

 

影子传说

 

他带着一把椅子

坐在房间最宽敞的地方

他一直不说话

只是看看我，又看看电灯

电灯明晃晃的

没有一点声音

过了好大一会儿

我决定走向窗口，他跟了上来

他的上半身

先于我走到了窗外

窗外有很多影子

薄薄的影子

交错在一起，安静，和谐

他躺在影子之间

枕着头，遥望夜空。夜空是一个倒盖的玻璃杯

所有星星背对着大地

他伸手撕下一片

水一般柔软

温和地，环抱着拇指

他将其展开，平放

安置于背部，然后翻了个身

就看见了蓝色的海洋

蓝色的海洋冲刷着

数之不尽的表皮

每一张表皮都发出痛苦的叫声

他皱了皱眉头

呼喝我停下

我并不甘心，将双手伸了出去

双手被黑色的刀片划开

我连忙缩回来

黑色的血滴在地板上

像一块补丁的线头

他安然地躺在那里

看看电灯，又看看我

电灯明晃晃的，在我的头顶摆动

我有些惊恐，仿佛它

一不小心就要掉下来

 

2016年11月 于浙江永康

 

 

 

农药

 

（一）

 

一些花朵在稻田短暂地开放

一些人在稻田虔诚地走着

 

黄昏又近了

苍山如佛

她收起枪杆，站在稻田的边缘

阳光滑过柔软的肩膀

 

（二）

 

蜘蛛网散乱的墙角

放着一堆尚未打开的瓶子

 

未打开的瓶子

贴着不完整的标签

 

她在水龙头下反复搓洗着双手

未打开的瓶子

有泥土一样的颜色

 

（三）

 

年长一轮的丈夫摔门就走了

她拿起泥土色的瓶子

打开，一口气喝了下去

 

年长一轮的丈夫

坐在床边

轻声细语

 

她的脸整整苍黄了六个月

年长一轮的丈夫

一年比一年温柔

 

（四）

 

北坡的两个青南瓜

她想了很久

才摘回来

 

南瓜瓤里有两条细小的虫子

丈夫在一旁不停地磕着旱烟

 

（五）

 

这一年从外地回来

稻田里长着成堆的杂草

 

她在家住了一个星期

见了两个儿子

扔掉了几个瓶子

 

（六）

 

丈夫回到老家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陪伴他的是新楼房

一头猪

和一亩稻田

 

她送他入土的时候没有哭

只是在去南方的火车上

流了一天两夜的泪

 

（七）

 

她今年四十七岁

异乡的人叫她阿姨

 

她今年四十七岁

一个电话叫她母亲

 

（八）

 

有时候，她看着身上陈旧的伤疤

会有着难以言述的甜蜜

 

（九）

 

寂静的夜里，她躺在工业区边缘的小屋中

怎么也睡不着

 

寂静的夜里，月光像透明的药水

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2016年11月  于浙江永康

 

【编者按】：四五很久没来发表作品了，可是一旦来发表就会让我感触颇深。这三首诗歌前两首可以看做是诗人的自我的、内在的体验诉说；第三首可以看做是诗人审视这个社会的结果。但不管怎样去理解或者解读，这三首诗，我们看到了一个诗人在精神层面上的言说，或更深入的是在这其下，是一种生存性的意义，同时赋予诗歌个人化的定义。在我看来，这样漂亮的诗不可言说，诗歌核心的闪现与亮点就在于这样思想的起伏和内在感悟的奔突。正如这首诗接下来所做的，前两首诗歌都不约而同的用到了“影子”这个意象。诗人给予“影子”更多的涵义！我想，这是生命已经有了理性的体验；也因为如此，诗歌从内部也开始取出更多的事物。“在时光的世界，我的影子最先诞生”、“我的影子 / 构成最真的人皮”，在其后的叙述中，“影子”始终成为另一个现实中的“我”，从而这样的生命以及智慧在获取体验时，我想一定是有极具隐喻性的，它带着成熟，带着时光的飘忽，跌宕起伏但又比梦境有现实的真实，所以说在诗歌这里，是一系列隐秘的“影子”在引领，而诗歌中表面的“我”也始终伴随出现，这种生命的参与感进入了一个更综合的层面。“我不由自主地走进火焰中，火焰冷冰冰的 / 火焰是一层晃动的影子 / 在影子的周围，是无数面晃动的影子”、“ 我俯下身来，将影子卷曲，揉捏 / 我终于在黎明之前 / 灼伤了自己 / 而黎明的另一面，我完好无损 ”、“我感觉不到疼痛 / 我的身体被每一个黎明切开 / 每一个黎明自发重叠，我越发渺小 / 我倦缩成一个黑点，在时光中无所畏惧 / 在时光的投影面上，安安静静地 / 如一个蜂巢，如一只蚂蚁”同样第二首《影子传说》也是如此，不同的是，我想四五在参与了自我众多生存体验后的表现上有了更切合自己情感抒发的着力点，”影子传说“就出现了。这不仅是一个最透明最扑朔迷离的生命存在的场，也是一个最直接诉说窗口。而《农药》却从另一个层面上表达出诗人的观感，在这就不多说了，我想每一位读者都可以从中读出些东西来。三首诗歌读完，带给我的是纯粹的诗阅读的快感，在其诗歌营造的隐秘的空间中我享受到了一个诗心带来的生命的转换与它体验下的探索。很好的作品！（责任编辑：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