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是我们的邻居，一个台湾老太太， 今年快八十岁了。

露西出身于殷实的工程师之家，曾在台湾师大学美术，从师徐悲鸿的女弟子孙多慈。二十几岁时随家人来美国，在加州拿了个艺术学位，毕业后在纽约时装业做布料设计师。美国纺织业衰败后，她转学电脑，先后在电话公司和药厂做电脑工作。５０几岁时,药厂裁员，露西被劝退休，后来就一直住在这个小区，领养老金生活。

露西一生没结过婚。她年过百岁的妈妈住在半小时车程内，有个妹妹嫁给美国人，住在步行能到老妈妈家的地方，还有个弟弟在附近大学里做教授。每年老母亲生日时，他们会聚到一起。露西生病的时候,妹妹和弟弟会送她去看医生。露西自己不开车，小区里另外一个中国人常带她买菜。我们也偶尔带她购物，买菜时顺便给她捎些。每次我们帮她，她都左谢右谢。

露西头发花白，有点驼背，但笑容可鞠,声音甜美清脆如少女，有着台湾人特有的嗲劲。她说话客气，讲究老礼。我很想听孙多慈和徐悲鸿的绯闻八卦，但她只说＂情况和大家听说的不一样＇，不肯多说。偶尔漏了一点，她赶紧说，哎呀，这很不好，我们在gossip啊。露西平时常去图书馆呆着，再就是在小区里散步，当锻炼身体。她种了些花草，夏天时,常剪束粉木槿或大蓝花球送来。另外，露西是虔诚的基督徒，周日有人来接她去教堂。露西曾对我感叹说，人的这一辈子，过得真快啊。还说，人生的路可以很多，但最后的路只有一条。估计说的就是上天堂见主吧。

露西说房子是她妹妹当年帮着付钱买的。她退休金不多，但终身享受药厂很好的医疗保险，除此之外，她每月从国家领１６００美元的养老社保。一个月五百来块的地产税和物业费之外，她除了吃饭，没什么负担，应该够用了。做为一个马上八十岁的老人，不算富裕，但经济上能独立，有结余，生活基本自理，身体还健康，在我看来，算是不错了。

 但是，露西看上去就象个拾破烂的老太太。刚认识她时， 她还基本体面，后来衣服越来越脏，越来越破旧，很难想象当年她是衣着光鲜在纽约时装业做事的人。旁边一中国人家来访的老太太，因此对露西很不屑，大声说，＂那个露西，我瞧不起她！＂夏天见露西不穿胸罩，老太太就说，＇还是个老姑娘呢, 不嫌磕碜！＂那中国老太太尤其嫌露西穷酸，鄙夷地说，露西家里为了省电，只点那么昏暗的灯。露西怕鸡蛋黄胆固醇高，就只吃煮鸡蛋的蛋白， 常拿剩鸡蛋黄去喂野鸭子， 那中国老太太看了就说，＇哼，穷讲究！＂我听了就想，人家露西工作多年，挣足社保，不靠政府救济，更没花你的钱，也没干萎琐的事,教养比一般国人只好不差，凭啥你瞧不起她？唉，我们的同胞，以衣貌取人，以贫富取人，毫不掩饰。

话说回来，露西这么不注意外表，其实是老年病的表现。 认识她的八年里， 我眼见露西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一样事，她反复打电话来说，常常叫我们都烦了。以前我们还带她去农场摘东西，去商场买菜，但常常过不了多会儿，她就忘记是和我们一起来的了，要么一个人走到很远的农场另一头摘菜，叫我们扯着嗓子喊她半天也找不到，要么一个人跑出去到停车场，焦急地去找别人的车子,让我们在店里找不到她，急得要死。几次之后，就不敢带她出去了，宁可随便给她捎点吃的东西。她的个人卫生也越来越差，夏天能闻见她身上的怪味道。还有，她家过道堆满了东西，几乎无处下脚，厨房里到处都是成摞的废纸，四个电炉眼，有三个上面都堆着书报，只留一个炉眼做饭，太危险了，要着火的啊。去敲她的门，十有八九会闻到糊味，是她烧饭时忘了，烧糊了锅 - 她的紧邻要是知道露西家如此火灾隐患，得吓死吧。露西还爱囤积没用的东西，她见我扔东西，就要接过去，说她能用。有次，我的孩子说，竟看见露西在翻垃圾桶。还有，她越来越有恐惧感，说现在的美国不安全，天黑就不敢出门，还怀疑隔壁邻居偷她东西，有时惊恐地跑来说有人电话诈骗，她的银行帐户被盗了，让我们帮她查，结果都是虚惊。我查到资料说，记性差，不打理个人卫生，囤积废品，有恐惧症，这些都是老年痴呆的初期表现。

于是,我几次问起她将来的打算，考不考虑去老人院之类的地方。她说那得把财产都交出去，还被限制自由，所以不想去。有次她妹妹给我打电话来，我就提起这事，她妹妹说，露西态度坚决，旁人一提让她去老人院,她就生气，所以家人拿她没办法。美国算是个尊重个人意志的地方吧，好象如果法律上她没被判定不是能力健全的人，家人就不能硬给她安排。不知道判断能否自理，有个标准没有，得到了什么地步，她就要被强行接受别人照顾。

最近一个月，突然没露西的电话了，也不见她来拍窗敲门了,我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今天终于找到她妹妹的电话，得知她住院了，一时回不了家。不知是病变感染，还是脑子糊涂的缘由 - 她妹妹不肯多说，我就不好问。她妹妹托我照看露西的房子和信件。唉，不知道露西还能不能回到自理的生活。她一直惧怕丧失独立和自由，但是，那个日子到底还是要来了。

我们大多数人， 也有一天将会遭遇那个日子。异乡养老，前景不可知，估计得看个人最后的健康状况和财力了。露西没子女，但有信仰，而且80岁了还有亲妹妹弟弟照应。 我在美国只有孩子和老公，但也不能指望 - 到了那个年纪，还不知孩子老公都到哪里去了。而且，美国的福利在透支，以后老人的医疗和保障很可能不如当前。所以，我自己的将来,未必比露西更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