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个词,在作家笔下是伟大,于诗人那里便成了深沉。“慈母
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无父
何怙,无母何恃?”…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诗经三字经的字里行间有关母爱的
句子多得数不胜数。某些歌曲甚至把祖国喻为母亲,可见母爱的广袤无边。
关于母亲的文章,无论别人怎样抒写,我是讳莫如深的,深怕自己笔锋愚鲁蠢钝表达不完整而曲解了母亲的含义。终让我下定决心记录下关于母亲的文字,源于母亲的再次发病。
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忙碌着我所谓的工作,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犹豫着按了接听键,非常突兀急促的语调说了好一会儿,我才听明白,是母亲的一个邻居我叫“八婶”的打来的,大致意思是母亲早上五点多种起床后,走到门边正要开门时,突然脑梗塞复发倒在地上……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邻居们一天没发现爱串门子的母亲出门,就叫一个孩子前去探望……当大家把母亲的屋门撬开时,母亲却躺在卧室的床边,右边身子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且全是伤痕,也失去了语言功能。全村邻居都在,给她换了衣服,正在喂饭……
我的心刺痛着,颤抖着手指拨通就近亲戚的电话,让其火速驱车前去探望。半小时后,我在赶往回家的班车上接到亲戚的电话,人已经在医院里了,正在做检查。
不顾周围所有人的侧目而视,泪,无声倾盆而下。
母亲终生为农村的家庭妇女,地位卑微而不足道,但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永远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
在我记忆的角角落落,母亲似乎终生没有远离家乡过。在那个四面环山的村子边缘,山脚下,绿树丛林中透出的红墙碧瓦,即是母亲居住的小屋。小屋前有一条蜿蜒迤逦伸向远方的河,河水清澈纯净,站在木桩搭建的小桥上,河里游弋的小鱼小虾能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那条看不见源头的源远流长的河,四季之中,除了雨季暴涨河水有些浑浊外,似乎也没有太多变化,即便久旱无雨,也始终会把涓涓溪流的景象呈现在小屋前,展览在小桥下。
乡间小屋的环境也似乎没有太大变化。那几间简陋的房舍曾经承载着一家人的欢笑悲苦,如今,一个一个走出去了,母亲却始终如一坚守那山,那水,那村子……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的五个子女中,我排行老幺,无形之中我便成了母亲的影子。记得10多岁了我还和母亲同枕一个枕头,没有母亲拥着哄着总是要闹腾很久才能入眠,我的暴戾脾气大概源于母亲无原则的宠爱吧。
解读我的母亲,她像是苍穹浩瀚星河,而我,乃一颗小星星,无论日月怎样轮回,都始终游弋在母爱的潺潺河流中。
在那个温饱很吃力的年代,我没有太多的饥饿感,春天粮食青黄不接时,母亲的
窝窝头、槐花饼子、野面条蒸菜……让我有着很多唇香齿甜幸福裹服回忆的同时,母亲消瘦的身子,以及被槐花刺划破许多血道子的手面也总是在眼前晃动。夏天的深夜,我睡眼惺忪的懵懂之中,母亲似乎半夜无眠,总是手摇蒲扇为我扇风驱蚊,朦朦胧胧中,母亲慈祥和蔼的面容定格于我的内心深处。秋期入学的学费是母亲上山挖血参,或者荆芥,或者扒蜈蚣、蝎子……卖钱所得早早准备的,而母亲手上厚厚的茧子,还有被蜈蚣蝎子蜇过的地方,红肿变形的惨不忍睹以及母亲那压抑的呻吟……无论岁月怎样流逝,终也难在我心头冲淡的景象,深深烙印在我的大脑之中。还有那碎花布片兑成的漂亮书包;每年冬天的棉衣不知母亲从哪里来的花布洗洗缝缝,翻新的棉衣穿在身上得体而干净,以至于我当时珍惜到不蹲下去和同伴们抓石子、踢毽子玩游戏……最重要的是每天早上再忙,母亲自己或者是她吩咐姐姐要把我的棉衣在火上烤热了,然后飞快地跑到床前,趁热让我穿上不至于受凉——所有的一切无不让我感受着童年的幸福和满足!
长大了,在外面走出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夏有空调,冬有暖气地享受着,家乡的小屋便成了永远的牵挂。总是计划要接母亲出来和我同住,每次和她商量都遭到不容回旋的拒绝,一次又一次的发脾气,她很伤感地说我翅膀硬了,会冲着她发火了。我无奈而又痛心,母亲的理由就是不习惯城市生活,我想,也许母亲是不想给我增加负担而牵强的藉口罢了。可她哪里知道,我就像一只被她放飞的风筝一样,无论在外怎样飞翔,那根总在绳子的底端啊!
逢年过节,闲暇之余,就奔波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匆匆忙忙的脚步抒写更多的还是离别。日月星辰,花开花落,母亲逐年老去,我也做了母亲,对母亲的涵义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因着母亲一人居住的乡间小屋的简陋,因着母亲一人生活的孤苦,因着母亲日渐衰老的身体……我的牵挂泛滥无边的同时,我的心痛亦日益加剧。
每次短暂探望离去之际,我总是指着贴在墙上写有自己电话的那张纸,千叮咛万嘱咐母亲如有什么不适,要及时和我联系。但是,我的母亲,我所期待的电话里,一次也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直到这次发病……
班车到达家乡的小镇,再转乘三轮赶往母亲所在的那家医院。
夜幕完全降临了。沿途星星点点的住家灯火从身边一闪而过。我知道,母亲的这场病,属于乡间小屋的那盏灯火再燃起来的希望渺茫无期了。
下了三轮,完全没了斯文,照着电话里提示的病房号,甩开步子冲了进去。
我看见母亲的同时,母亲也看见我,不能言语的她竟然率先嚎啕大哭起来——是因为能再次看见自己女儿的感慨?还是十个多小时匍匐在地苦苦挣扎要上床而不能成功的艰难历程的心酸?是因为之前不听女儿的苦苦劝告独自死撑着的坚强有了这样九死一生经历的突然土崩瓦解随之而来的释放?还是对自己一生的悲喜困苦的总结?——长这么大,第一次面对眼泪肆无忌惮流放的母亲,我也倾情释放着自己感情的闸门。
再次听着旁边知情人对母亲一人在屋内地上将近十个小时挣扎的叙述,检验着母亲身子一侧的肩膀、胳膊、腰、臀部、大腿、膝部、脚跞齿骨,或青淤,或乌紫、或破皮、或露出红鲜鲜的肉……我心如刀绞。屋门离床的距离有四米多,母亲十个多小时与死神抗衡的心路历程,该是怎样苦苦的一种煎熬啊!孤寡一人苦心苦力养大五个孩子,老弱病重时,子女竟然一个都不在身边,拒绝自己成为子女们累赘的刚强倔强的母亲啊!
晚上,决绝地拒绝所有提出陪护的人,我要一人与母亲独处的空间,我要静静地与母亲共一室、同呼吸的时光,我要慢慢回味趟过母亲河的岁月。
小时候的村子 ,水井在村子的边缘,每家每户的生活用水,都要挑两只水桶走很远的路去打,无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
我家也不例外。
那年冬天格外冷,寒风呼啸夹杂着冰雨,偶有雪花在半空飞舞,路面在零下几度的肆虐中始终不解冻。挑水是每日必须要做的,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这个任务母亲义不容辞的来承担。出了家门,过了小桥,下了斜坡,穿过村子,方能到达水井那里。
母亲挑着两只水桶出了门,过了很久也不见回来,十几岁的大姐就让二姐沿路小心地去看看,不一会儿,二姐大呼小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们几个赶了出去,看见斜坡半腰,两只水桶距离很远的倒着,水桶里的水几乎流干了,扁担在另一边撂着,而母亲则摔进了旁边的深沟里,在结了冰的沟底呻吟着爬不上来……姐姐们哭喊着手足无措,最后叫来邻居五叔,用长长的竹竿探下去让母亲抓着,把她拽了上来……
我和衣躺在病房里的另一张床上,大睁着双眼,听着母亲急促的呼吸,偶有的呻吟,一会儿一起身去给母亲翻翻身,叫几声,直到她有意识的反应,才复去躺下,却始终不敢睡去,生生怕一觉醒来,她已离我而去。
记忆最深刻的还有母亲头顶蚕筐从这座山头把蚕翻到另一座山头的情景。靠水吃水,靠山吃山之说为何一成不变?那是因为没有其他副业可发家致富,唯有在村干部的带动下,因地制宜,下死力气挣钱养家。
父亲的过早离世,养家的担子就在母亲孱弱的肩上。每年初春,满山遍野绿意乍现之际,风也抽着乍暖还寒的气流,养蚕的人家此时不敢懈怠,到村部买了蚕籽,从破卵而出的幼虫,到黄灿灿的几寸长的蚕,都要养蚕人在山上悉心喂养,直至结茧下山。
母亲也像别家男人一样,在山上搭了毛庵,姐姐每天做好了饭,送到山上,有时,母亲就啃干馒头充饥,晚上住在毛庵里,怕半夜丢蚕,更为了早上很早起来饲弄。白天不停地巡视,吆喝,防鸟,防蛇以及其他吃蚕的动物。当蚕把这座山上的栗叶吃光之后,母亲就把蚕一只一只捡到蚕筐里,大大的圆圆的蚕筐既不能用手提,更不能用胳膊挎,唯有用头顶起来实行蚕的迁徙,而随着由小到大,栗叶的供不应求,到结茧,要让所有的蚕迁徙三次,称之为一眠场,二眠场,三眠场,蚕才开始结茧。母亲的毛庵也随着迁徙三次。再把茧一个一个从栗叶上拽下来,一趟一趟挑回家里,才算完成任务。如果喂养的蚕多,上万斤茧的搬迁任务也是重中之重的。
长大后,我曾经试着把蚕筐顶在头上,还没完全让它压下来,单不说头皮剧烈疼痛,就它的重量也让我难以承受地蹲了下去……
为了增加收入,母亲舍不得卖茧,而是把茧打成丝则能卖上更高的价钱。但打丝却要付出成倍的艰辛,炎炎夏日,母亲每天早上四点多就站在热锅台前,开始手脚不停地忙活。母亲打丝的那段时光,每天我在睡梦中只听叫丝框吱扭吱扭的转动声,不用看都知道,母亲的一只脚不停地踩,那框才转的欢实,一只手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漂浮着的茧上不停地拔一下又一下,随着锅里许多茧不停地跳跃,那丝就顺着特制的路子,在母亲另一只手轻巧地输送中顺畅地一圈一圈缠到丝框上……每天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她才封火歇锅,拖着疲惫的身躯,肿胀的双脚和双手躺在床上……
蓦地,母亲轻咳一声,我迅即折起身走向母亲,轻问她要不要坐起来喝口水。母亲摇摇头,紧接着示意我去睡觉。我难掩心中悲怆,我知道,母亲此时正被病痛折磨着,不言身上的擦伤,就脑梗塞输液造成的头晕和焦躁也是常人所难以忍受的。但她却默默地承受着,掩饰着不让我过多的担心……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母亲呵!
我们兄妹在母亲的辛勤操劳中日渐长大,出嫁的出嫁,成家的成家,每当哪位提出要她跟随其生活时,都被她找各种理由拒绝。她就这样一人独守小屋,老了,病了,也不离弃而去,让我们无奈而又牵挂着。
那年秋天,连绵的阴雨持续半月有余,母亲小屋前的那条河水暴涨,上面用木桩搭建的那架桥,便坍塌了!
阴沉沉的天空,如线的雨珠,氤氲中有些寒冷,我在自家里坐卧不宁,于周日坚定地驱车前往探望母亲。
村口泊车。踏着泥泞土路穿过村子,在距母亲小屋几十米的小河旁,我停住脚步,看着断裂的小桥,无可奈何地大呼母亲。母亲从屋内急急忙忙地出来,憔悴的脸上现着惊喜。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断粮断炊,但我知道我的母亲从小桥塌断的那一刻起,便与外界没了联
系!
拎了许多日用品,却送不过河去。我正欲脱鞋脱袜,被母亲在对岸强烈阻止,就在我犹豫的瞬间,她却坚定地跳入水中要过河来——我看着那湍急的河流淹没她的脚面,再到她的脚脖……冰冷的河水!我那60多岁的老母亲!
记得有一次我回去探望母亲,看到母亲换下的衣服和床单,就顺手拿了准备去洗,也是被她坚决拒绝——你洗不动!当时我口辞很严厉地回应:诶吆妈!你60多岁能洗,我三十多岁洗不动?小河边,我搓着衣服,那泪便兀自瓢泼而下——母亲,她把女儿看成金枝玉叶了,孰不知,乌鸦尚有反哺恩,女儿一天孝道也没尽到呐!
这条河,承载着关于母亲的很多故事。记忆尤为深刻当属我幼年为母亲把风站岗的情景了。
在没有换洗衣服的岁月,每到热汗淋漓的夏天,午饭后,太阳火球一般把温度喷向地面。午饭后,母亲总是叫上我,在小河的最隐蔽处,脱了衣服来洗,她飞快地洗着对我说:看好!有人过来赶紧叫我!洗了衣服,晾在岸边的藤枝条上,再开始洗澡,然后穿上半干的衣服,叫上我回家。
这个情景每年夏日重演,在我内心深处的角落里生根发芽——母亲在困窘的日子委屈着自己,苦着自己,也没有让我有贫穷的压迫感。以至于日后我面对一套一套时装时,这个情景就会适时历历在目。
当第六瓶液输完时,天,已经麻麻亮了。
给母亲翻了翻身,捏捏周身,给她问话,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摇头,更加重了我心情的沉重。
量体温,送药,护士来了又走,走廊里开始喧嚣起来。
姐姐哥哥们赶了来,难得的聚在一起,却是在病房里。而母亲面色却祥和而又幸福起来,问过查房的医生,母亲因发病超过了六小时才开始救治,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尚在危险期中,家属不可掉以轻心。
难以言语的感觉弥漫心田,直觉人生有诸多凄哀、伤痛以及困苦的无奈。
因为母亲入院匆忙,没有带换洗衣服,我就近去买。一套枣红色的秋衣裤,一套白底粉红碎花的睡衣裤。病房里,我让母亲选择。她用仅能动的一只手指了指那套漂亮的睡衣,我看见母亲满脸的幸福感,浑浊的眼里还分明含着笑。我懂了!我理解!我的母亲!我又想起每年夏日午后小河边的一幕……母亲极度配合地换完衣服,我端详着她满头的凌乱白发,满脸的皱褶沟壑,整个人的木讷举止,心中有一个强烈的渴望,母亲!假如时光倒流,让我好好爱你一次!
病房里,我举起手机,让姐姐哥哥看我一篇征文入选《中国文学》杂志六月号的博客,姐姐无意中抬头发现母亲正支棱着耳朵凝听,旋即随口道:咦!妈听咱俩说话哩。当我看过去时,母亲已经别过头去。
我依然不依不饶地走过去,扳着她的双肩,附在她耳边大声说:妈,我给你念一首诗!
浩瀚夜空。星河
母亲的眼睛 包容
星星的脚步 靠不了岸
始终倘徉, 云朵的漂浮
卷舒轮回里的岁月
《鲁冰花》
于月上柳梢之际 绽放
眷恋 刻骨铭心的
故事 乡间小屋演绎
经典 或者永恒
传唱不衰,用血脉诠释的
两个字
……
我语声凝噎,眼前浮现出小屋前那条没有源头的源远流长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