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薄暮时分,于绍兴府山西北角找到文种墓。府山不大,又有指示标,实在由于文种墓太过简陋,又缩在背阴旮旯里,才多花费了一些时间。一个圆形小墓,墓周由不规则石头砌成,墓顶乱草蓬松,墓前四根小柱撑个碑亭,亭中有碑曰:越大夫文种墓。地势逼仄,无神道,无享堂,比现今普通之墓,也大弗如。夕阳没有了温度,墓冢显得孤独而凄清。
一代谋略家,灭吴大功臣,竟是如此蕞尔小墓,实令人叹息,扼腕。《吴越春秋》曾载文种献伐吴九术:一曰尊天地,事鬼神;二曰重财帛,以遗其君;三曰贵籴粟缟,以空其邦;四曰以遗美好,以为劳其志;五曰遗之巧匠,使起宫室高台,尽其财,疲其力;六曰遗其谀臣,使之易伐;七曰强其谏臣,使之自杀;八曰邦家富而备器;九曰坚厉甲兵,以承其弊。勾践遵从其谋,仅用三术,得以灭吴。吴既灭,范蠡劝文种“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欲使之与己归隐,文种不听。不久,勾践果谓文种“九术之策,今用三已破强吴,其六尚在子所”,子将奈何?赐文种属缕剑,文种遂含冤自尽。大大的功劳,小小的坟冢,极不相匹配。当然,与伍子胥之枭首浮尸相比,已属大幸。
其实,现今之墓冢,已不是当年墓冢。其时文种之墓冢,可是颇具规模的。《越绝书》载:“种山者,勾践所葬大夫种也。楼船卒二千人,钧足羡,葬之三蓬下。”种山即今府山,又名重山,卧龙山,因葬文种而得名。文种死,勾践动用了两千士兵为其筑墓,还挖了三条鼎足般的墓道,可谓轰轰烈烈,故其墓必宏大,其礼必国葬。
那么问题来了。勾践既杀文种,为何还要厚葬文种,岂非矛盾?其实不然。对勾践而言,杀也对,厚葬也对。像文种这种大才,胸有韬略,腹有良谋,灭强吴岂能少他,勾践又岂能不用。待天下太平,勾践便心有忌惮,因其功大。功劳越大,危险越大。吴亡前吴是敌人,吴亡后外部危险消弭,矛盾转移到内部。而内部最大威胁,非范蠡文种莫属。即便其忠君爱国,也是潜在威胁。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故杀文种,是必然之选择。既杀之后,勾践又深知,此事影响太坏,若操作不当,会使百姓反感,功臣寒心,乃至彻底失去民心。为安抚需要,遂下令国葬,反正人已死了,潜在威胁没有了,自己目的达到了,落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做给人看。勾践这个人,太可怕了。
勾践何许人也,能屈能伸,能忍能狠。能卧薪尝胆,能尝仇人之便,能让仇人认为忠孝胜过子女者,其手腕几人玩得来。文种呢,天真以为立大功必得厚报,能尽享荣华富贵。他知彼不知己,将敌国情势看得一清二楚,而对自己君主心性却一无所知,祸到临头而不自知,最后只能自取其辱。文种相比勾践,恐怕十个也不是对手。勾践这位枭雄,玩手段玩得炉火纯青,玩阴谋玩出了一种境界。
话说回来,若史书所记属实,文种就躺在这府山深处,而这简陋文种墓,或许就是文种阴宅的天窗。我在想,若有朝一日,考古发掘会不会有奇迹发生,能看到文种有着辛追夫人那不腐的肤体,瞪着伍子胥那不甘的眼睛?
勾践杀文种,这个兔死狗烹的典型事例,也开启了封建专制时代的某种模式,即开国君臣之间一种诡谲现象,一方想方设法除去功臣,以延福祚,一方千方百计以求自保,以全余生。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