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息县包信镇，就进了春秋赖国故城。夏风仿佛变得浓郁，麦子仿佛变得焦黄，空气仿佛变得凝重。凝重之中看小镇，偏就活泼得欢天喜地。新楼欲争高，广告欲争艳，车辆欲争鸣，百姓欲争先，鹅鸭欲争锋。时代的潮流，把这一中国中部小镇涌动得五颜六色，新鲜灵动。脑子随即清醒，这里，早已不是两千多年前的委顿赖国。
于是留心起街两旁的标志牌，抑或古色古香的建筑。最好，来个突然惊喜。这样的事，访古之路不乏其例。但是没有。几分钟时间车向南驶过闾河大桥，已属镇外。终归没有。
下车，问路边农家。门开处，一青年拖摩托车欲外出。二十左右，圆脸，平头，浓眉，大眼，生得敦实，不由想起好侠好义的豹子头林冲。姑且叫小豹子头吧。询古赖国遗址。答西北十里有赖国始祖墓，东南三里有赖国故城遗址。又指明具体方位及走法，因路况复杂，且方言关系，听得我似懂非懂。见我状况，小豹子头犹豫片刻，主动提出领我前去看赖国始祖墓。正中我下怀。请他上车，定是不肯，自己骑摩托在前，叫我紧跟。重新向北过闾河大桥，入镇，从十字路口一直向西。行数里，停车，指北方隐隐约约一抹建筑，就是那里，我有事先回了，若还想看故城遗址，我在家门口等。千恩万谢，拿出一百元钱，坚不肯收。
建筑渐而清晰。看得出，这是新完工的，赖氏文化园警务室牌子，犹斜挂着悠荡。是赖氏世界宗亲会，捐资兴建了此园。与河南其他姓氏文化园一样，布局高广，严密，新颖，设计者绞尽了脑汁。入内，更有种庄严肃穆氛围，引人敬恭崇仰，平静之心，升腾起追远思源的无限情意。是的，赖氏一脉，不管你走得再远，这里有你的祖根，烙着你的基因。文化园北面，坐北朝南，是赖姓始祖姬叔颖的墓。墓碑高耸成弧形，象一位高古老人，居高临下坐看世态风云。
关于赖国及始祖，由于资料缺乏，历来分歧较大。或曰国在湖北汉水边，或曰国在河南包信镇；或曰姜姓，或曰姬姓。连权威的春秋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也将国名或作赖，或作厉。细读《左传》，愚以为厉与赖古时虽可同音假借，然应是两个国家。湖北的为厉国，姜姓；河南的为赖国，姬姓。如此，争论中的一些疑团，可随之而解。据说，赖国始祖为武王之弟姬叔颖，封于此，与蒋国、息国成犄角之势，成为淮河流域周王朝抵御南蛮的屏障。
又去看故城遗址。从原路返回，果见小豹子头等在家门口。他说，遗址虽近，我不领去，还真找不着。仍旧是他在前，我在后。南行约两三里，向东，从一条机耕泥路进去。豫南的泥路很可怕，晴天冒烟，雨天泥陷，雨后天晴太阳一晒，泥巴发硬竖起象把把刀剑。看来泥路也得学学中庸之道。好在我已多次领教，东腾，西挪，慢慢爬行。又好在不远，只几百米光景便到目的地。
眼前是成熟麦田，广与天接，看得眼睛直冒金光。金光中现一个长弧小湖，湖后一片一米多高台地，台地上仍是麦田，遥望无涯。唉呀，这种大平原，易攻难守，冷兵器时代更甚。小豹子头指点着，这块台地便是赖国故城，这个小湖，便是当年护城河了。他走到台地下，撩开麦子，露出一块文保碑。说，就是这些了。噢，另外还有个当地人皆知的传说，当年赖国灭亡，有不甘屈服的九个女子，跳湖自杀，国人怜惜，将其合葬一处，以前有个九女冢的......一刹时，静止的一切，仿佛都鲜活起来，有那冒着烽烟高高的城墙，那城墙上倒卷的破旗，那血染得青红的护城河，或许，烽烟中还闪动着老翁妇女的身影。还有，遍地已成熟的麦子，被铁蹄踏得粉碎。小小赖国，她收割到的是什么呢？
《左传》中对赖国记载甚简，然对赖国之亡却记载甚详。鲁昭公四年（前538年），楚灭赖。赖君“面缚衔璧，士袒，舆榇从之，造于中军”。面缚，自缚双手；衔璧，口含宗庙祭祀用的玉璧；士袒，士人袒露上身；舆榇，抬着棺材。这是春秋时投降的标准仪式，表示承认国家灭亡，真心臣服，任凭对方惩罚处置。这个悲剧，是小小赖国的必然结局。
春秋初中期，礼乐开始崩坏。可中原国家，在尔虞我诈的同时，犹纠缠“亲亲尊尊”、礼与非礼不休，根本无暇顾及边境兄弟封国的境遇；而被称为南蛮的楚国，没有这种烦琐礼仪束缚，狮子大开口，囫囵鲸吞周边小国，先是汉水之东周封国，再是淮河流域周封国，一口一个，只吞不吐，疆域迅速扩大，国力猛然增强。灭亡赖、蒋、息诸小国，就象囊中取物。这种政治势态，象极以后两千多年中国历史。当国人穷经皓首，为所谓的仁义道德义理争得唾沫四溅你死我活时，北方的铁蹄已经越过长城，横扫中原大地。华夏民族，无数次命悬一线，差点亡国灭种。事实告诉我们，只知道德高标，不知社会自然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铁律，是多么危险。
在南蛮楚国攻击下，可叹续十四世，延五百多年的赖国，毫无还手之力，就此覆灭。而国破家亡，不愿做亡国奴的，也大有人在，象赖国九烈女，毅然赴水。平静的湖水，泛起美丽的漩涡，花儿一般呈九瓣。不知其姓名，不知其身份，不知其年龄，然一切都无所谓，我们所能想象得到的，是那惨烈与悲壮，是那勇毅与骨气。两千多年后，又有八女投江。是否有这样一根线，这样一种精神，从古贯今？答案是肯定的。这是中华血脉得以存续的根本。而小豹子头，见乎困，发乎义，虽属小事，不亦有古之遗风？惜没问及姓甚名谁，那么权当他姓赖吧！
二0一四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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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07 09:2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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