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所遥远的都市大学里读书,说是读书,其实这年头尽是搞运动了,那还能读什么书。整天造反呀、夺权呀,搞得人心烦乱,干脆当起了“逍遥派 ”,一到春节便归心似箭,回家三个月了还流连忘返。
回家那天,车站逗留,想买些东西捎回去。可食品商店仅有限的几种商品,而且那包装清一色红彤彤的“最高指示”。找了半天,才发现了这种面包。淡雅的包装纸上,是几枝疏朗的翠竹和两只憨态可掬的熊猫。且不说那内容如何,形式上就给人一种活泼、清新的感觉。这才在买车票后所剩无几的余款中,点出了这笔高达肆角的开支 。一边交钱一边惴惴地问售货员:“这东西能放多久?”售货员乜斜了我一眼,没好气的说:“两个不值钱的面包,你还想放多久?”一句话噎得我喘不上气来,匆匆离去。唉!自己问得也太小儿科了……
回家后交给妈妈,或吃掉或送人也就再没有过问,心中早就忘了这回子事。不料今天上姑妈家去时,又欠下身子,珍重地从柜中拿出了这两个面包,“你快回学校了,上你姑家看看吧,她一个人过光景挺不容易的,听说她那里工分也不值钱,干一天才六分钱……这两个面包带着,你走还不是得要路费吗?”妈妈很会过光景的一个人,可光景过得总是紧巴巴的。一路想一路走,不觉走过了几十里山路。
噢!那不是姑母家村头那棵大槐树了吗。
二
到了姑母家,姑母又是笑又是哭的,拉住我左右看了个够。连声问我在外吃的怎样?穿的怎样?学习可好?她不容我回答,就又说:“你妈就你一个孩子,供你上大学不易,你千万不敢瞎胡闹啊!”我迟迟疑疑,三言两语地回答着她的问话:“吃穿都好,学习也正常,教我们的尽是有学问的专家教授。”“好好!到底是人家大学校。不像这里学生都把老师斗争跑了。”姑母的脸上皱纹舒展、泪眼带笑、颤着声叮咛我:“回校好好念书,别牵挂姑,姑住这深山野岭,没啥花销,一人吃饱,全家不饥。”
为了扭转这言不由衷的话题,我赶忙掏出了面包,“姑!看,这是我在外边买的,妈让给你送来了。”“哎呀!让你妈吃了算了,还这么老远的给我拿来……”“我妈吃过了,这是给你的。”哎,这是怎么啦?又是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好在姑母再没有说什么,接过了面包,“好!拿到姑这里,就是姑的东西了。前几年来了还能吃个鸡蛋,这几年鸡也不让养了,姑也没什么待你,先吃个压压饥。”姑母小心地拆开了一个面包的包装。唉呀!我和姑母一时都愣住了,只见那典雅的包装纸中,面包已变成了黑灰色,一股霉味伴随着一阵黑灰的扬起向人扑来。没想到,妈和我都没想到,几个月了,竟坏了。我心中一种说不清的东西翻腾着直向喉咙涌来。“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姑母说着忙变了口气,平静地说:“算了,坏东西莫入口,扔了吧。”
姑母家的旧木桌上,两张印刷精美的包装纸静静地铺在那里:疏朗的竹是那样的苍翠,憨态可掬的熊猫是那样的可爱。
三
下午,我到村头大槐树下转了一会儿,刚走回姑家的院子,就听到屋里有人说话。原来是邻里的婶子大娘听说姑的大学生侄儿来了,赶来看望。姑母正热心地向人家作着介绍呢,“……人家大学校的老师可有学问了,上课就在电影里见过的大楼上……”几个山里女人啧啧赞赏不已。“这不,给我捎的面包,吃着又甜又喧,比面心红薯强得多。你看这包面包的画……”我从门缝看去,只见迎面贴着过时皇历的土墙上,端端正正的贴着那两张包装纸,那翠绿疏朗的竹和憨态可掬的熊猫在一线夕阳里显得更加鲜艳了。
不知怎的,我的胸中猛的泛起一阵酸楚,两行热乎乎的东西终于冲决了理智的闸门流下了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