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正成为雨滴的中心

作者：艾子

（一）

    医生说要拔掉你。这一刻，不舍和疼痛的词汇在我大脑中奔涌而出——这颗尚未老去的牙齿，尽管你习性霸道、蛮横，在天气冷转热、或睛转阴的时候，在任意季节交替的时候，你想痛就痛了起来。不管我脆弱的神经有没有做好准备、能不能承受，你用随意的、无聊的威力来挟迫我，让我不得已放下手上的工作，用虚度的时光，疼痛地侍候你。

    现在你就要被清除掉。医生的金属器具在托盘中叭啦作响，我知道你就要离我而去，我用镜子看了看你——沉默、丑陋，了无生趣，像一只老水牛。它默默帮我嚼过多少我身体所需要的营养，承受过多少它疼痛时我对它的咀咒。这颗病牙，它默默地奉献着，又顽强地恪守着，不肯轻易离开我的身体。

    现在麻药扩散到我整个下颔，头顶的灯打开了，雪亮的，像手术刀的寒光。我知道我将在它的照射下经历一场格斗，一次锤子与你血淋淋的较量。我狠命地咬了咬你，我希望你用一种恰当的方式使我突然离开诊椅，像一些浪漫爱情主义的例子，让我突然感觉到承受你的折磨也是一种幸福。可是你那么平静，你肯定知道这是一次灭顶之灾，风肯定飘起了一地落叶告诉你，这一次你要被连根拔起。你牢牢地抓住我，像一个战士不肯离开战场；像一个老人不愿诀别他的故土。我不知道你是否埋怨我自愿张开嘴巴让外敌侵犯你，但是我用身体的所有神经感受着你的痛疼，感觉着你怎样带着病躯忠于职守，感觉着你泪流满面，想最后一次安静地在牙床上躺一小会。而你小小的根，一根断了、两根断了------直到我捂着空了、缺了、不再完整的嘴，从医生的托盘里拿起你、颤抖地端详你——这一颗我的骨头，共处的时候让我痛疼，离去之后依然让我血流如注。

（二）

所有的雨似乎都在刚刚下过了，所有的风也在刚刚刮过了，当我走出医院，天空却依然飘着雨，寒冷的风此刻不一定比一颗离开母体的牙更冷。

街上依然车流如织，自以为强大的人类依然匆匆投身于文明社会的建设中，他们显得那么强悍，信心十足地奔走在每一个尽可能征服的领域。人类不是可以开山吗，不是因为征服而成为宇宙的主人吗，可是，没有人能征服感情。人们为爱情和良知所累，为道德和伦理所伤，一世英雄难逃情债。所以人类总是顾此失彼，在最无助的时候，自然界往往会派疾病加深人间的灾难。

我的疾病似乎是在更早的时间来到的，今天派一颗病牙来加深我的失意。上天似乎是不应该派它来的，天只降大任给屡战屡胜之人，而我过于儒弱、忧伤并轻视生命。人们的要求已经被越来越广地误解，有无数人欲望无数，而有的人一生只敢有一个理想。读过“金鱼和渔夫”的人都相信人类无休止的欲望天性，唯独没有人敢肯定渔夫只有一个愿望，甚至不奢侈奇迹。我的要求那么简单和微小，从生活的代价来讲，它取代了更为广阔的生存目标。可最终生活还是把它拿走了，我搭建了多年的自信忽然倒下了,一些鸟惊飞满天,一些蛋打了一地，你看到的，是我更深的沉默和更多的埋藏。

我们顽强地开垦，不断地放弃，这种悲哀的循环，没有人能定义，就如我无法了解生命的到来和终结。

一切不是都已成事实了吗?现实的脸是转不过来的，可一些寒潮依然涌向我的病情，一些乌云依然成为雨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