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武都头怒杀李外传

上回书说到武松回到清河县，从王婆口中得知哥哥害心疼病死了，伤心之余仍觉蹊跷，于是上街打听哥哥死因。有人告诉武松去问乔郓哥和仵作何九。武松把郓哥请到饭店，好酒好菜招待，又与了他五两银子。郓哥见钱眼开，把武大郎如何捉奸被害，潘金莲嫁给西门庆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武松如梦初醒，明白了一切。武松道：“多谢兄弟，先来吃饭。”二人风卷残云，把一桌酒菜吃个干净。武松付了饭钱，下得楼来，吩咐郓哥道：“你回家把那五两银子留给你爹，明日一早来县衙与我作证。”郓哥点头答应。武松又问：“仵作何九哪里住？”郓哥道：“你还未回来，何九便不知去向，到哪里寻他？”二人各自散了。

次日一早，武松梳洗已毕，先请了陈先生写了状子，走到县衙门前，郓哥早早在此候着。二人一起来到县衙厅堂上，叫起冤来。知县老爷李达天一看，喊冤的是武松，便问道：“都头所告何事，因何喊冤？”武松告道：“恶霸西门庆与嫂嫂潘氏通奸。我哥哥武大郎捉奸，被西门庆踢中心窝；王婆主谋，害了我哥哥性命。仵作何九，欺瞒入殓，毁尸灭迹。现今西门庆霸占嫂嫂在家为妾。现有这小厮郓哥为证，望老爷给我做主！”说罢把状子递上去。知县接了状子，问道：“何九哪里去了？”武松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县于是录了郓哥证词，退堂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吏典诸人，平时都与西门庆有来往，因此众人商议，这件事要周全西门庆。知县出来，便叫来武松：“你也是本县中的都头，怎的如此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如今你哥哥尸首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只凭这小厮一面之词，便要问西门庆杀人的罪？都头不可造次！”武松道：“告禀老爷，这都是实情，不是小人捏造出来的。”知县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计议。可行时，便与你拿人。”武松起身，回家去，把郓哥也留在家中。

县衙里有个皂隶名唤李外传，早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得知，说武松带着郓哥告状。西门庆慌了，立即差使心腹家人来保、来旺，随身带着银两打点官吏。次日早晨，武松带着郓哥来到县衙，催知县拿人。谁想县衙上下人等都收了西门庆的贿赂，回下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要听外人挑拨，与西门庆为难。这件事无凭无据，难以审理。不可一时冲动，犯下大错。”吏典在旁，附和道：“都头，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要有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全，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又没有其他证据，如何审理？”武松听罢，知道县衙上下偏袒于西门庆，于是道：“既然老爷不准，武松自去理会。”武松收了状子，来到下处，放了郓哥回家，不觉仰天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口中大骂奸夫淫妇不止。

武松思来想去，知道县衙不会替自己做主。自己心中一口恶气难出，难道哥哥冤屈就难昭雪？武松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直奔到西门庆生药铺前，要结果了西门庆。正看见傅伙计在柜台前面算账，武松上前圆睁虎目，狠狠地问道：“西门庆在家吗？”傅伙计抬头见是武松这般表情，冷汗直流，说道：“大官人不在家啊。都头找他有事？”武松道：“借一步说话。”傅伙计哪里敢不听，跟随武松来到僻静巷口。武松冷下脸来，用手揪住他的衣领，提了起来，圆睁二目，问道：“你要死还是要活？”傅伙计连忙告饶：“都头在上，小人不曾冒犯了都头，都头因何发怒？”武松道：“你若要死，不用说话；若要活时，你对我实说。西门庆那厮，如今在哪里？我嫂子几时被他娶进门的？一一说来，我便放你！”那傅伙计是胆小之人，见武松发怒，便慌了手脚，说道：“都头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两银子打理生药铺，并不知他家中事。大官人不在家，刚才和一相知，往狮子街酒楼吃酒去了。小人不敢说半句谎，都头饶恕啊！”武松闻听此言，方才放了手。唬的傅伙计半日起不得身来。武松大踏步飞云般奔向狮子街。

且说西门庆正和县衙中皂隶李外传在狮子街酒楼饮酒。那位说了，李外传是谁呀？原来李外传是县衙中一个小吏，专门在清河县阳谷县东平府兜揽公事，传递消息赚钱。若有打官司的，他便两头疏通，打点官吏，两头吃好处。因此县中给他起了个诨名，叫做“里外赚”。那日见武松拿状子告西门庆，李外传就来与西门庆报信。后来武松告状不成，李外传得知后又第一时间与西门庆通气。西门庆感谢于他，请他到狮子街酒楼饮酒，并把五两银子与他。二人饮酒正酣，西门庆瞥眼看见楼下武松凶神恶煞般直奔酒楼，知道武松来着不善，于是推更衣从酒楼后窗跳下，逃到一户人家院内，不敢出来。

单表武松来到狮子街酒楼，问酒保：“西门庆在不在？”酒保道：“西门大官人和一相识在楼上吃酒哩。”武松跨步撩衣，飞抢上楼去。只见一人坐在正面，两个唱的两边相陪。武松定睛一看，认得是本县的皂隶李外传，就知道他来给西门庆报信的，心中怒起，便向前问道：“西门庆哪里去了？”李外传见是武松，唬得慌了，半日说不出话来。武松一脚把桌子踢倒，碟儿盏儿打得粉碎。两个唱的，唬得木鸡一般。武松劈面一拳，打得李外传惨叫。李外传跳上凳子，想向后窗跑，却被武松钢钩一般的双手抓住。武松顺势一用力，把李外传从二楼扔到街心。酒保见武松大打出手，惊得呆了，哪里敢上前劝阻？街上行人都停住了脚，睁大了眼，躲到了一边。武松大步下得楼来，见李外传跌得半死，只有眼珠在动。他气还没消，兜裆又是两脚。李外传呜呼哀哉，绝气身亡。也是李外传平日损阴丧德，才遭得此报！众人道：“都头，此人不是西门庆，错打了他。”武松道：“我问他西门庆在哪，他不说，所以打他。哪里想到如此不经打，就死了。”武松能徒手打死老虎，李外传哪里能禁得起武松的三拳两脚？那地方保甲，见死了人，又不敢向前捉拿武松，只得慢慢上前抓住武松。酒保名唤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牛氏一起来到县衙见知县，知县李达天把武松收押，明日再审。街上看热闹的人不计其数，此事轰动了狮子街，传遍了清河县。

单说西门庆，从狮子街酒楼后窗跳下，趴伏在一家院墙里藏了，不敢出来。恰巧这家一个大胖丫头来茅厕方便，猛然见一条汉子在院墙下躲藏，以为是蟊贼，大叫：“有贼了！”本宅主人急忙赶来一看，道：“这不是西门大官人吗？”西门庆抬头一看，认得是本县行医的胡老爹。胡老爹给人看病，经常到西门庆的生药铺抓药，因此熟识。胡老爹也刚从街上回来，武松打死李外传，他亲眼所见。等武松、酒保王鸾、卖唱的牛氏包氏被保甲带走后，众人散去，胡老爹才回到家中。刚一进门，便听到使女大喊有贼，于是来到后边。西门庆上前行礼。胡老爹知道西门庆是在躲武松，于是上前宽慰道：“大官人，武松寻不着你，三拳两脚把李外传打死。地方保甲拿去见官了，多半定成死罪。大官人且放心归家去，无事！”西门庆闻听此言，松了一口气，拜谢了胡老爹，大摇大摆回到家中，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了。潘金莲大喜，心想武松这是自寻死路。叫西门庆上下多使些钱：“务必结果了他，休要放他出来。”西门庆闻听有理，差心腹家人来旺儿，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雪花银，上下吏典也打点一番，务必置武松于死地！

知县李达天受了西门庆重贿，哪里还顾恩情？次日早衙升堂，地方保甲押着武松，并酒保、唱的一干证人，在堂前跪下。李达天黑着脸，叫到：“你这厮昨日诬告西门庆，我已再三宽恕于你。哪知你又于大庭广众之下打死府衙皂隶，还有何话可说？”武松磕头道：“老爷明鉴。小人本去寻西门庆，不期在狮子街酒楼上遇到此人。小人问他西门庆哪里去了，他不肯说。小人一时怒气，误将他打死。”李达天大喝：“这厮胡说！你难道不认识他是县中的皂隶？想必是有其他缘故，还不实说？”李达天不想定武松误伤之罪，那样不能判死罪，于是喝令左右：“人是苦虫，不打不成。与我打二十板子！”两边闪出两个皂隶，把武松拖翻，板子雨点般打在身上。顷刻间，二十板子打完，打得武松口口叫起冤来，说道：“小人平日里也与大人效命驱驰，大人可怜小人，不要屈打成招！”李达天听了此言，越发恼怒。差遣武松进京送礼，乃是私密之事，这武松却拿这事要挟于我？怒道：“你这厮行凶打死人，尚且嘴硬，还抵赖什么？”喝令：“与我拶起来！”那位说了，拶起来是什么刑罚？这是古代一种酷刑，又称拶指。用绳子穿上小木棍，套到人的手指上。行刑人两边收紧，十指连心，受刑人手指十分痛不可耐。两边皂隶把武松手指拶起来。李达天又嫌不够，边拶边打武松五十杖。想武松堂堂一条汉子，徒手打得猛虎，却被酷刑折磨得痛不欲生！行刑完毕，李达天教手下取面死囚戴的长枷给武松戴上，押回大牢。其他人证暂时在门房内看管。县衙中也有平日与武松交好的，又敬他是一条有情义的汉子，本有心维护他，怎奈自己受了西门庆的贿赂，又怕得罪了知县老爷，因此只能心中不忍，无可奈何。接下来几天，知县李达天铁了心逼武松招供，酷刑不断。武松咬牙忍了几天，一看强忍下去只能一命呜呼，于是只有招供画押。李达天吩咐吏典、仵作、保甲、证人等，到狮子街，验李外传尸首，填写事情原委：武松向李外传索要钱财，酒醉斗殴，拳打脚踢，伤了人命。李外传左肋、面门、心坎、肾囊，俱有伤痕。手续齐全，回到县衙。李达天把武松定成死罪，把相关文书与案犯武松一同递押到东平府，听候发落。

这东平府知府姓陈，名文昭，河南人氏，为官清廉。那日早衙，听清河县有死囚来报，随即升堂审理。知府陈文昭先教押上一干人犯，于堂上把清河县文书看了，又把个人的供状看了一遍。陈文昭何等慧眼，看出其中端倪。再说武松他也曾耳闻。去年武松徒手打死猛虎，英雄事迹传遍一府两县，谁人不知打虎英雄武松？陈文昭一见武松，仪表堂堂，一副英雄相，哪里会干那龌龊事？陈文昭心想：“莫非武松是被冤枉的不成？若如此，我定还他一个清白！”陈文昭将武松叫过来跪下，问道：“你如何打死李外传？从实招来。”武松向上叩头，告道：“青天大老爷在上，小的到您案下，得见天日！容小的说，小的敢说。”陈文昭道：“你直说无妨。”武松这才要在东平府衙状告李达天！不知陈文昭能否还武松一个清白，我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