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发现

高阶秀尔（日本）

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

居里夫人发现了镭。

“发现”这个词一般用于这种场合。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孩子们都喜欢《发明发现物语》这本书。当然哥伦布和居里夫人也出现在这本书里。记得在书中有这样的解释：“发明”是指新制造出的以前不曾有的东西，而“发现”是指找到以前就存在的、却没有人注意到的东西。也就是说，飞机在莱特兄弟“发明”以前，任何地方都没有，而美洲大陆自古以来就存在，只不过在哥伦布“发现”它之前，西欧人不知道它罢了。

那么，“美 的发现”也是同一码事吗？

蜿蜒山路行，独怜小花脚边生，一株紫地丁。

在芭蕉的这首俳句中的确有一个新鲜的美的“发现”，这种美是人们从未注意到的。塞尚在他的画作《圣维克多山》中，描绘出了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人画出来的崭新的美。我们行走在山路上，突然发现路边有一朵淡紫色的花，这时心中必然会浮现出凝缩在这十七个文字中的芭蕉世界的微妙的韵律。欣赏了塞尚的画之后，就不会再用以前那样的目光去看圣维克多山了。哥伦布与居里夫人的“发现”拓宽了我们的知识领域，同样，芭蕉与塞尚的“发现”也一定大大扩展了我们的感受世界。

那么，芭蕉与塞尚所“发现”的到底是什么呢？

显然，那并非紫地丁本身或圣维克多山本身。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许就不能称之为“发现”了。并不是芭蕉发现了迄今为止无人知晓的花草的新品种，塞尚也并没有发现地图上所未画出的未知的山。不仅如此，对于普罗旺斯地区的居民来说，圣维克多山是每天抬头可见的再熟悉不过的山了；而在翻越逢坂山的山路旁，也决不会是芭蕉第一个发现紫地丁在悄悄绽放的吧。

因此，可以说他们发现的不是花或山的本身，而是在花或山上蕴含着的、迄今为止没有人注意到的某种特殊的性质或价值吧。而且我们可以认为，或许那种特殊的性质或价值就是被称之为美的东西。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所谓“美”就像是从紫地丁或山体中散发出来的放射能一样的东西，在优秀的诗人或画家发现它之前，一直无人知晓。然而，一旦艺术家“发现”了它，它就会清晰地映入人们的眼帘。艺术家凝缩了它的精华，并将其植入作品当中，于是就把它的形象更清晰地揭示给世人了。

总之，对象是自然景观也罢，是艺术作品也罢，不管怎样，“美”都存在于该对象那里，而我们是通过某种手段来获取，或者感受这种“美” 的。

可以说，如此从本质上把“美”当作对象本身所具有的属性这一想法，即使没有被清楚地意识到，也相当广泛地被世人所接受了。

我曾在某处看过这样一段轶事：芥川龙之介上小学时，老师在课堂上让大家就“美的东西”举出例子。少年时代的龙之介举出了“云”，结果被老师批评了。其他的孩子们有的说“花”，有的说“富士山”，而龙之介却说了“云”，因此教室里的人们都笑了。老师批评龙之介把云说成美的东西很可笑。这段轶事常常被引用来说明龙之介在小时候就拥有非常敏锐的感受力。同时，也证明了这位老师（以及其他的学生们也）认为“美丽”是存在于“花”和“富士山”内部的某种性质。也就是说，镭和铀具有天然放射性，而附近路边的石子却没有放射性。与此同理，因为龙之介无意中把“云”当作具有“美”这种放射能的东西提出，所以大家都笑了。

但是，回答“云是美的东西”的男孩子心中肯定确实有一种真实感，这一点不难想象。我们在情绪高昂之时，比如说当我们爱着一个人时，有时看见天上的云也会落泪。由于诗人拥有比常人更为敏锐的感受力和活跃的思想，面对常人对其毫无感触的平凡的东西，他们往往会意外地发现它们的“美”。然而，如果是这样的话，“美”就并非存在于花草或山脉这样的对象之中，而应当说它存在于能够感受到它的“美”的人心中。总之，与其说“美”像放射能一样，是某种东西的性质，莫如说它是在每个人心中突然亮起来的一盏灯。

芭蕉和塞尚所处的时代、国家以及作品的表现手法全然不同，两者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关联。然而，我们却决不能因此断言，在芭蕉的紫地丁俳句中发现“美”的心，与欣赏塞尚的作品《圣维克多山》的画面而感动的心也毫无关联。莫如说，能被芭蕉的俳句牵动心绪的人，才能理解塞尚所塑造的“美”。

我们会被塞尚的作品所打动，也会被默默无闻的工匠创作出的民间艺术作品所吸引，传说诞生于地中海水泡沫中的美的女神的古老雕塑也会使我们心灵震撼。归根结底，这些都是同样的一颗心的感受。可以说，认识到“美”，就一定会让心灵的世界广袤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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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高阶秀尔（1932- ）东京生人。美术评论家。

主要著作：《芸術•狂気•人間》《名画を見る眼》《美の回廊》《日本の美を語る》等。

法国画家塞尚的作品《圣维克多山》

紫花地丁 堇菜（すみれぐさ）

山路来て　何やらゆかし　すみれ草

松尾芭蕉（1644ー1694）

江户时代前期～中期的俳句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