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故纳万境——浅谈苏轼的创作理念
(2013-09-16 08:12:58)
标签:
文化 |
分类: 艺中书画 |
苏轼诗歌创作讲究“空静”。苏轼《送参寥师》诗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他在《赠袁陟》中又说:“是身如虚空,万物皆我储。”
固然,僧人需要“空且静”,诗人同样需要”空且静”。只有处心于静境,才能摆脱动境的干扰,才能洞察万物的纷纭变化;只有置心于虚空,才不为成见所蔽,才能容纳万般妙境。唯其如此,才能写出体物传神,意境深邃的诗篇。而要使心境“空且静”,首先必须从烦琐的世俗事务中摆脱出来,使身心闲逸。闲逸才有空静,空静才有妙境和远韵。苏轼《单同年求德兴俞氏聚远楼诗》云:“云山烟水苦难亲,野草幽花各自春。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正是“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的最好说明。苏轼在总结文与可的画竹经验时说:“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 与可画竹时,能保持“空且静”的心态,达到“忘我”的境地,寂然凝虑,身与竹化,这才画出了清新幽雅、自然澹泊的意境。末二句意谓:提倡“忘我”“心斋”的庄周早已死去,谁能真正理解文与可作画时出神入化的境界呢?那是一种空故万川过,静可听虫鸣的体验。
苏轼反复强调的艺术创作过程中的“空静”心态,来源于他对佛老之学的认识。在佛、道二教中,“空静”“虚空”的要义,都是达到“无我”之境而得万物之本。道家如《庄子·人间世》:“唯道集虚,虚者心斋。”心斋就是排除一切思虑与欲望,保持心境的清净纯一。又《天道》篇:“夫虚静恬澹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页道德之至……万物之本也。”“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佛教如《维摩经》:“是身为空,离我之所。”慧能说:“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若空心禅,即落无记空。世界虚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性含万法是大,万法尽是自性。”。保持那颗空静的心,正可以获得最大的思维空间以创造神完气足、深情远韵的艺术境界。
这种境界是超脱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它的积极的意义在于,体现为一种人生境界的升华。他在《答毕仲举》中曾说:“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为无害。”这里讲的“静”和“达”,就是一种高层次的人生境界。这种境界,第一个层面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对世俗人生的超脱。名利、穷达、荣辱、贵贱、得失、忧喜、苦乐等等,都是人生现实欲念所生出的一种羁绊和枷锁,到了“静”和“达”的境界,就从这种羁绊和枷锁中解脱出来了。第二个层面,可以理解为达到一种自由的境界,人的精神世界因此而变得无比的开阔和广大,可以不受尘世的污染,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包括极痛、极苦、极悲的境况之中)都能处之泰然,甚至得到一种愉悦和欢乐,得到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东坡朋友参寥是一位诗僧,他的思想已达于“空且静”的境界,但并非寂灭虚空,而是洞达群动的“静”,是包容了万境的“空”。“卧云岭”的静观自身,同“走人间”的阅世经历,在参寥那里,两者不仅不抵牾,而且可以说是相契合的,因而在诗歌创作中才能达到“至味”之境。这里说的是参寥,实际上也是他本人艺术追求和艺术经验的一种概括。
苏轼说“欲令诗句妙,勿厌空且静。静故了群空,空故纳百静。”,如此相同有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份天然、悠闲,古人的情怀犹如行云流水般淡然、飘逸。只有大自然的美才有永恒的魅力,而人们心中的淡泊、平静则是人生的永恒。以沉思静默的方式去观照万物,万物会显现自得的意趣。而在沉冥之中,思绪既能专注于细微的事物,也能遨游于万物之上。天地万物无论巨细皆纳于胸中,程颢说“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即使是庭中的小草,篱边的小石,月光下柳条的疏影,草丛中小虫的吟唱。深夜偶闻的犬吠。“空静”是一种境界,境界作为“情味”与“形象”的多层次的统一,因为境界不是重在“象”与“味”,而是重在“象外”、“味外”,“象外”、“味外”又是没有边界的,因而它呈现为动态的空灵的状态。空,意味着通向无限,丰富而不确定,具有最大自由空间;灵,意味着生意盎然,变量丰沛,最有最大的创造可能。苏轼说:“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苏东坡集送参寥师》)。宋代严羽用禅悟说诗,认为诗的境界类似于禅,“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严羽《沧浪诗话》)。这种如“空中之音”的“象”不能不有些朦胧,有些不可捉摸,但它充满生气,具有生命的活力,因而具有巨大的魅力。唐代的诗人皎然,用“气象氤氲”表述诗的境界,宋代大理学家用“气象”表人格境界。“气”在中国古典哲学含有生命的意味,这种生命的意味具体化为“象”,就既充实,又空灵了。
苏轼的“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这并非是指诗的意境,而分明是指诗人的审美创造心态。这里提出的“空静”说一方面继承了“虚静”说的美学步武,另一方面,显然又用佛教禅宗的思想为主要参照系,改造、发展了中国诗学的审美态度理论。 王元化先生在《文心雕龙·创作论》中,对虚静说有过专门的研究,认为刘勰所说的虚静并不是指道家倡导的那种“外去眼境,内净心尘,不与不取,不爱不嗔”的禅境,不是那种绝圣去智、无知无欲的混沌境界;而是通过虚静到达感情丰沛、思想活跃的境地。它不是消极的逃遁,而是陶钧文思的积极手段,是构思之前的必要准备。只有澄思凝虑,使思想更活跃,情感更焕发、更充沛,从而唤起想象,才能进入理想的创作状态,此为创作之肇始。
人常说,水停以鉴,木静而朗,水停、木静才能明鉴。人也一样,动则心垢,静则心净,只有在安静的环境中才能静下心来酝酿构思,此所谓陶钧文思,贵在虚静。这种虚静不只指外部环境,以及虚心、专一的心理状态,更指一种致虚守静的极致状态,一种无己忘我、不关利害、去除宿见、虚心接纳的空明澄澈心境。只有沉寂宁静、思考专一,使内心畅通、精神净化,才能摄取、穷尽、明察万事万理,才能有所思、有所感、有所获、有所得,才能有好的创作。酝酿文思,认识需要深入,以便洞明事理、把握本质;情感需要净化、需要提纯,因为艺术之中的情感并不只是个人的喜怒哀乐,而是一种神圣的人类情感。心静之后,才能驰骋想象,专心构思;而虚空之后,才能接纳万千世界。这种虚静观类似审美思维,虚静就是要忘掉知性、高扬直观,这是美的观照,是最接近艺术的。苏轼讲:“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送参寥师》)就是要在空静中求诗,获得诗之自然与天成。为文之术,贵在治心,除杂念,心始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艺术创造是想象活动,想象是建构与创造,必须在意识之中为想象腾出一块疆域,让想象有活动的余地。只有虚静,才能激发构思、想象。
以虚静之心观照外境是苏轼的艺术表现方式之一。他在这方面的体会很富创意。难怪会有《送参寥师》中说: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苏轼晚年贬南海,往还经曹谿,对六祖慧能表示十分神往。他的《追和沈辽顷赠南华诗》直接用《坛经》“明镜台”典故: 善哉彼上人,了知明镜台。欢然不我厌,肯致远公材。莞尔无心云,胡为出岫来。一堂安寂灭,卒岁扃苍苔。可见他对心如明镜的境界非常向往并深有解悟。他的作品中的那种“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悠然,无所附丽”的表现是与禅宗的思惟方式相关联的。是空静的绝美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