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为什么不好?
(2019-05-20 14:2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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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行吟之风 |
宋朝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曾讲过这样的一段话:
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雨细著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唯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至“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晚唐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川拋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
叶梦得在这儿提到了两句诗:“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这两句诗是谁写的?叶梦得没有交待。从叶梦得这段话中的“使晚唐诸子为之”来看,这两句诗应是晚唐某位诗人写的。查资料,也没有查出这两句诗的著作权归晚唐的哪位诗人所有,至于叶梦得知道不知道其著作权,我们不得而知。我们也不知道这两句诗所在的整诗原貌。这样虽然多多少少影响我们对这两句诗的理解,不过也没有大碍。
从叶梦得的这段话来看,对这两句诗,叶得梦是持批评态度的。也就是说,这两句诗,在叶梦得看来是不好的。为什么不好?叶梦得并没有直接点评,但结合这段文字所评析的诗例之前的段首语来看,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出来,叶梦得是认为这两句诗语“用巧太过”,没有做到“天然工妙”,没有做到“巧而不见刻削之痕”。
如此评析诗句,是学问深的诗评家一贯的作派,一般的读者读了似懂非懂,还是迷惑不解:这两句诗怎么就“用巧太过”了呢?怎么没有做到“天然工妙”呢?怎么没有做到“巧而不见刻削之痕”呢?这两句诗怎样写,才算是用巧不过呢?才算“天然工妙”呢?才算“巧而不见刻削之痕”呢?叶梦得戛然而止,不再多置一语。一般的读者读后,只能作“哦哦——哦——”状。
叶嘉莹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什么样诗才是好诗?》,在这篇文章中,叶嘉莹先生用了一节文字专门谈“好诗与坏诗的不同”。在这节专门谈“好诗与坏诗的不同”文字中,也引用了“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这两句诗将其作为坏诗的诗例。叶嘉莹先生是如何谈的呢?原文不妨照录如下:
大自然的景物是大家所共见的,可你只是将外界的景物写下来,不见得是好诗。是要你同时将心中感动的情意也传达出来,才是好诗。
现在我们要将两句坏诗与杜诗做一对比:这是仇兆鳌在注解杜甫《曲江》二首时引用的晚唐诗人写的“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前文我曾提到那位英国教授所做的测验,如果我现在把这两句诗写给大家,然后再把一句也是写动物的诗——“群鸡正乱叫”,也写给大家,你说哪首是好诗,哪首是坏诗。
你看,“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写得多么漂亮,而且对偶是多么工整,说有一条鱼跳出来横过像白绸一样的水面,这个形象就如同一根玉尺抛在白绸子上;又说黄莺穿过像丝线一样的柳条,黄莺是黄色的,飞来飞去,就像一枚金梭一样在许多条丝线中穿织。从这两句诗的形象描写及其对偶的工整来说,好像是好诗。而“群鸡正乱叫”,大家一定说不好。
但评价诗的好坏,是不以外表是否美丽为标准的。诗歌所要传达的是一种兴发感动的作用,要有一种兴发感动的生命才是好诗。而像上边的两句诗,很容易混淆我们的耳目,因为它外表很漂亮,就会使人误认为是好诗,然而在这两句诗中,没有任何感发的作用和内心的感动。心动与否,内心有无一种真正感发的活动,是作为诗人最基本最重要的条件。只是用眼睛去看,没有用心去感受,尽管也学会了描写的技巧,写出了如此漂亮的句子,然而这不是好诗,因为它只有文字和技巧而缺乏诗歌应有的生命。“群鸡正乱叫”,是杜甫的句子,是他经历了“安史之乱”,经历了不知家人妻子生死存亡的长期隔绝和分离,回到自己家中写成的。你不要以为它不美丽,倒是那里面有一种朴实真切的叙写,有多么深厚的一份亲切热烈的感情。所以判断诗歌的好坏,不该只从外表的美丽和文字安排的技巧来判断,也不是一般人所说的只要有形象就是好诗。
杜甫写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和仇兆鳖所举的两句诗有什么不同呢?杜甫和仇氏,写的都是他们所看到的大自然的美丽事物,表面看起来都很美,而杜甫那两句是好诗,晚唐诗人那两句是坏诗,因为仇氏那两句写的只是眼睛所看到的一个形象,没有内心之中的感发的活动,杜甫的两句则有之。
叶嘉莹先生在这儿说,“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是仇兆鳌在注解杜甫《曲江》二首时所引用的晚唐诗人写的诗句。我们知道,仇兆鳌是清朝人,而叶梦得是宋朝人,显然仇兆鳌也是引用叶梦得的。
我们读了叶嘉莹先生对“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两句诗的评析,而且是引用杜甫的诗句“群鸡正乱叫”作对比性的评析,是不是就明白了晚唐诗人的这两句诗究竟是怎样的坏,同时也应该明白了杜诗“群鸡正乱叫”是怎样的好呢?是不是比叶梦得的评析要到位呢?
在即将走进高考考场的高三学生的课堂上,我将“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这两句诗板书在黑板上,让学生评析是好是坏。
一开始,学生普遍都说这两句写得好。我说:“真的写得好吗?”学生说:“好。”我问:“好在哪里?”学生七嘴八舌,有说比喻用得好,有说有画面感,等等。等学生说得差不多了,我说:“我们来看看叶嘉莹先生的看法吧。”于是,我就把叶嘉莹先生的“好诗与坏诗的不同”这节文字投影出来让学生读。
等学生读完了,我问:“这两句诗写得好吗?”学生说:“不好。”我说:“怎么不好呢?”学生又是七嘴八舌,有说不能让人感动,有说没有一种兴发感动的作用,有说没有一种兴发感动的生命,有的学生甚至说我们写文章不能只讲字句写得漂亮,还要能感动人,等等。我又问:“杜甫的诗句‘群鸡正乱叫’”,你们读了感动了没有?学生答:“没有。”我说:“没有是正常的,因为叶嘉莹先生在这儿没有把杜甫的整首诗写出来,只读这一句当然很难感动,因为单看这一句,你不知道它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意思。‘群鸡正乱叫’这句诗出自杜甫的《羌村三首》的第三首,同学们课后如有兴趣可以把全诗找到读一读。”
我接着问:“晚唐诗人的这两句诗为什么不能让人感动呢?为什么没有一种兴发感动的生命呢?”学生听后,大都是默不作声了,有几名学生试图表达,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这说明一般的读者读了叶嘉莹先生这节“好诗与坏诗的不同”的评析,对“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这两句诗为什么坏,还是一头雾水。
在这种情况下,我说:“同学们刚才不是说这两句诗用了比喻吗?那我们就来看一看这种比喻用得好不好?”
学生沉默了片刻,有几名学生抢着说:比喻用得不好,因为是用没有生命的东西来比喻有生命的东西。
我一听,心情特好,没等学生说完,我就把话抢过来说:“这就说对了,这才说到点子上了。鱼,莺,都是有生命的,而玉尺,金梭都是没有生命的,怎么能用没有生命的死物来比喻有生命的活物呢?这也正是叶嘉莹先生所说的‘在这两句诗中,没有任何感发的作用和内心的感动’的真正原因。”
我接着说:“‘鱼跃练川拋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这两句诗出自宋朝叶梦得的《石林诗话》。叶梦得说这两句诗‘用巧太过’,没有做到‘天然工妙’,没有做到‘巧而不见刻削之痕’。由此看来,这两句诗的坏,原因并不是‘用巧太过’等毛病,而是比喻用得不贴切,不生动,不高明,以致于让读者读了不能产生感动之情。”
说到这里,我突发奇想,对同学们说:“我们学过《孔雀东南飞》,里面的主人公刘兰芝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人妇,嫁庐江府小吏焦仲卿为妻。如果把这两句诗中的本体和喻体颠倒过来,让‘抛玉尺’‘织金梭’作本体,让‘鱼跃川’‘莺穿柳’作喻体,重新组合,把没有生命的比作有生命的,写一首赞美刘兰芝的诗,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有一种内心的感动和感发的作用呢?”
学生听后,齐声说:“老师,这个任务就交给您了。”
为了不辜负学生的重托,课后,我斗胆地将自己的突发奇想作了一番尝试,并试着凑成了一首拟境的绝句:
金梭丝织莺穿柳,玉尺练抛鱼跃川。
婿叹心灵惊手巧,绣针翻转赛天仙。
这样重新组合,是不是要好一些呢?是不是有了如叶嘉莹先生所说的一种“感发的作用和内心的感动”呢?我准备在课堂上板书出来给我的学生看。我敢肯定,一定会有学生拍我的马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