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前的太宰咖啡

施小炜

       9月间行色匆匆，对北国青森（Aomori）发动了一次“闪击战”，不不，“闪击游”。主要目的是去观赏一场话剧。

       今年（2019）恰逢青森县出身的小说家太宰治生诞110周年，为了纪念这位已然成为当地纯金名片的文苑奇葩，青森县立美术馆排演了一场根据太宰小说《津轻》改编的同名话剧，导演长谷川孝治先生邀请笔者夫妇前去看戏，于是便催生了这次青森走马观花之行。

       美术馆而排演话剧，大概是因为孤陋寡闻吧，在海内，笔者反正是不曾见到过。便是在日本，这家青森县立美术馆好像也算得上是独树一帜，居然设立了一个“演剧部”，请来因实验性话剧而著称的长谷川导演，利用开阔的庭院建造了一座半野外剧场，时不时地上演些话剧。此度的《津轻》，剧本亦由导演本人亲自操刀，颇为奇拔新颖：男主太宰治竟有二人同时登场，一成人一少年，你问我答，从死后的世界回望前生；起用中国女演员一名，即笔者好友李丹女士，在台上一会儿说中文一会儿说日语，揭示何为演剧国际化；请来曾荣获独轮车竞技世界冠军的七位高中生，骑着独轮车满场飞奔，做出些极具象征寓意的表演，穿插于全剧之中；而最令满座看客惊怔的，是他让太宰治坐着一辆真正的1940年代的老式巴士驶上了舞台，开启其回乡之旅。导演告诉笔者，这种老式巴士如今已成为珍稀物种，全日本只剩下了3辆，拥有者家住千叶，专事租车业，借用一次耗大洋70万云云。然而还有更骇人的：10年前纪念太宰百年诞辰，在其故乡金木町芦野公园演出该剧，长谷川导演还曾巧用线路恰好从园内穿过的地方线“津轻铁道”，让男主角直接乘坐火车登台亮相，再现当年太宰治返乡的情形，真可谓天外奇想了。

       津轻，是今天的青森县西半部的古称，地处本州岛最北端，比较著名的城市有如今的县都青森市和旧时津轻藩治的所在弘前市。此地是小说家太宰治（Dazai Osamu，1909-1948）的故乡，其39年的短暂生涯，有21年是在此度过的，直至读完高中。此后他常住东京，求学，生活，写小说，很少再回故土。不过他似乎并未“忘本”，坦然宣告“我是津轻人。我的祖祖辈辈，都是津轻藩的庄稼汉。可谓是纯血种的津轻人。（私は津軽の人である。私の先祖は代々、津軽藩の百姓であつた。謂はば純血種の津軽人である）。”只是一如许多小地方出身的名流，提到自己的故乡时，感情大抵免不了有些复杂：“有杂志社向我索要‘与故乡的赠言’，答之曰，爱汝，憎汝。（私は或る雑誌社から「故郷に贈る言葉」を求められて、その返答に曰く、汝を愛し、汝を憎む）。”1944年33岁时，由出版社“小山书店”企划并出资，他得以“衣锦还乡”，平生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周游津轻全境，回去后写下了一部纪游小说《津轻》。日本人对“小说”一词的理解，似有不同于他的独特之处，往往在我们中国被视为“散文”的，他们也称作小说。这部《津轻》夹虚夹实半真半假，颇有些“私小说”的意思，不能纯当记游文字来阅读。

       我们晚间抵达青森市，预定翌日晚上观剧，白天有一整天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于是心生一念，想去“斜阳馆”看看。就是那座无人不知的津岛一族老宅——太宰治真名叫作津岛修治，就出生在这座老屋里——馆名取自太宰名作《斜阳》。小说家安冈章太郎（Yasuoka Shoutarou，1920-2013）曾经效仿爱尔兰人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的金句“（Comme la Vie，）la Nature imite l’Art”（如同人生一样，）自然模仿艺术，说过一句名言：“「戦後」は『斜陽』を模倣した。”居然说日本的战后模仿了太宰的小说《斜阳》。可见“斜阳”的声名是何等之高。

       国人说“兵贵神速”，日本叫“行善宜急”（善は急げ），洗漱等例行早课一毕，喊了辆出租车就往火车站赶。孰料转瞬便到，方知近在咫尺。赶紧向司机道声聒噪（耽误人家赚钱了），下车去买火车票。仰头查看线路图，发现得乘那条local line“津轻铁道”。遂走进“緑の窓口”（绿色窗口，即人工服务大厅），询问该在何处下车。一问才知道，人家两小时才发一班车！只怪功课做得不够，没有预想到远乡僻陬车次太少，肯定赶不及回来观剧，而那才是此行的最大目的哦，耽误不得；与之相比，其它都不过是附随性的罢了，可有可无。

       斜阳馆看来是去不了了，姑且踅入车站隔壁的“血拼昴”，找家小店先吃顿早饭，再作理论。抬眼一望，却见昴门之上悬着的金字大招牌既非汉字也非假名，竟是6个拉丁字母，LOVINA。不解何意，查了查手机，只找到了一个LOVINA BEACH：（ou tout simplement Lovina）est une zone côtière sur la côte nord de l’île de Bali, en Indonésie. 好像是印尼国巴厘岛北部沿海的一处海滩Lovina Beach的简称。而我们用餐的小店名为Deli & Bread, Vie de France，“法国生活熟食面包店”；旁边两家店分别叫做Marché Asamubon和LA PANADERIA，前者“亚瑟木本市场”是一家经售青森所产蔬菜产品的本地企业，后者“面包汤城”大概是来自北美的连锁面包房。一个小时只有3、4班电车的地方小城，店名竟全是法文！若论洋气，还不见得输与东京这等大都会呢。倘在40年之前的革命中国，一准要被骂做崇洋媚外了。当然，崇洋也罢媚外也罢，那都是人家的内政，咱不宜随意置喙。

       早餐食毕，出行计划也修订完了了：改赴弘前（Hirosaki），参观太宰治就读高等学校时寓居三年的“下宿”，如今已改修成了纪念馆，以及著名的“太宰咖啡馆”。距离更近，且无需换乘，方便来回。

       到了弘前，向站员要了份导游图，又去旅游信息中心问好了走法。这是一座小城，值得一看的去处，大体皆步行可至。我们先去参观了“学びの部屋”即太宰住过的“下宿”，随后徒步赶往位于繁华地段的“太宰咖啡馆”。大道直如发，且甚是宽阔，然而行人稀少，车流也不多，多少有点萧索的感觉。有趣的是人行道边电杆上竟然装着扬声器，还当真有乐音与人声流泻出来，不禁令笔者想起了文革中插队落户的老刘郢生产队的高音喇叭。这番情景，如今的一线大城市里只怕不多见了吧。

       所谓“太宰咖啡馆”乃是俗称，正式名称叫做“土手乃珈琲屋万茶ン”。叫“土手”，系因为该店坐落在一条名为“土手町”的巷子里，两侧都是茶馆酒店，热闹得很；“乃”字日语读音与“之”同；因此店名堪谓起得直截了当，就是“土手街的咖啡馆万茶”之意，最后那个“ン”加上之后，就日语语感而言，便平添了几分“卡哇伊~”的感觉。

       太宰治18岁至21岁间，在弘前高等学校读书。3年之中他办杂志、写小说、喝花酒、谈恋爱、接受马克思理论影响，20岁那年岁末还曾自杀未遂过一次。这家万茶咖啡馆，就是他时常光顾的各种酒馆饭店茶屋中，如今硕果仅存的一家，当年坐落在土手町巷口，现在约莫移动了两三家，搬得靠里面一些了。来来往往的顾客，大多是太宰治粉丝，似乎以女性居多。走进店内时，里厢已经坐着两组客人，一组年轻些，貌似大学生，女多男少，另一组都是中年女性。我们坐下后，又进来一群年纪偏大的顾客，有男有女。看来生意还算兴隆。

       店内装饰是复古式（rétro）的，桌上放的是旧式台灯，墙上挂的是旧式壁灯和老照片，枝形吊灯是老式的，木制桌椅也年代感十足。就连咖啡的泡制方法都是古典式的，不用现代化的电力高压咖啡机，而是采用如今已经十分少见了的虹吸法siphon，使用酒精灯加热。

       我们点了用本地特产青森苹果做的苹果派和该店的招牌咖啡：太宰咖啡。据店长说，与太宰治当年来店时所喝的咖啡配方完全相同，是原汁原味的昭和风味，只不过当年siphon的热源用的是“七轮”炉——这是一种白泥制作的炉子，最小的只有巴掌大小，烧木炭，大约近乎白乐天的“红泥小火炉”吧——当今之世，恕难再现了云云。不过店长小声地又加上了一句：其实，昭和风味究竟是啥味道，谁也不知道。

       店长今川善宏君是个实诚的帅哥，热情健谈。听说我们来自上海，便把iPad里的照片一张张地翻了出来给我们看，都是他上个月去天津出席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一位中国同学婚礼时拍的。俊男靓女青春怒放，看了让人喜不自禁，自然而然地笑逐颜开。这种跨越国境的同窗友情、草根交流，在当下无疑是弥足珍贵的东西。如果要说从中或许能够萌生出人类未来的某种形态来，恐怕也不是夸大其词呢。笔者暗暗如此寻思。

       心里一直惦记着晚上的话剧，匆匆吃完了果肉厚实的“良心的な”苹果派，喝光了“昭和风味”的太宰咖啡，我们便起身告别。店长今川君礼貌周全地送到店门口，冲着我们大声说了一句：“中国が好きです（我喜欢中国）！”

2019.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