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克林索尔最后的夏天》黑塞
(2012-12-08 15:30:12)
标签:
读书文化 |
分类: 杂志文学 |
黑塞
七月的最末一天来到了。克林索尔最心爱的一个月,李太白的欢宴高潮,似繁花凋零,永不复返。花园里,向日葵金灿灿的,在蓝天下格外触目。在这一天,克林索尔同忠实的杜甫共游他所喜爱的一个地区:烧焦的市郊,林阴大道下方尘土飞扬的公路,沙岸上被画成红色和橘红色的小屋,卡车和船舶装卸码头,长长的紫色围墙,杂色的贫民。这天晚上,他坐在一个郊区边界的尘埃中,正在画杂色的帐篷和游艺场的车子。他坐在路沿旁光秃秃的、烧焦的草地上,被帐篷的强烈色彩所吸引。他紧盯着一条帐篷边的褪了色的淡紫色,笨拙的大篷车的欢快的绿色和红色以及刷成蓝白色的支架棍。他气冲冲地在镉类颜料里翻寻,狂暴地在甜而冷的钴类颜料里翻寻,随后在黄色和绿色的天空中加了一道化开了的茜草红。还有一个小时,唉,不到一个小时,白昼就要结束了,黑夜就要来临了,从明天起就是八月了,这个如火如荼的月份,将把许多对死的恐惧和忧虑搀进他的火红色的酒杯中去。长柄镰刀磨快了,白昼弯下腰,死神藏在逐渐枯黄的树叶间吃吃地笑。镉,扯开清脆的嗓子高唱吧!骄矜的茜草红,大声吹牛吧!柠檬黄,尖声大笑吧!过来,远方深蓝色的山!贴在我的心头,没精打采的,蒙上一层灰尘的绿色的树木!你们垂下顺从的、虔诚的树枝,你们是多么疲倦啊!你们,种种可爱的现象,我要把你们当做美酒喝下去!我要把你们装成持久的、不死的样子,而我却是最短暂易逝的、最不信神的、最悲哀的,对死亡的恐惧使我遭受的痛苦远超过使你们大家遭受的痛苦。七月燃烧尽了,八月也会迅速燃烧尽的,突然间,在一个露水湿重的清晨,从枯黄的树叶里,庞大的鬼影向我们扑来,冷得我们直打寒颤。突然间,十一月横扫树林。突然间,庞大的鬼影哈哈大笑。突然间,我们的心冻住了。突然间,可爱的粉红色的肉从我们的骨头上脱落,豺狼在荒野里嚎叫,食尸秃鹫嘶哑地唱着它的该死的歌。某一家该死的大都市的报纸将登载我的照片,照片下面写道“杰出的画家,表现主义者,伟大的色彩大师,本月十六日去世。”
他满怀憎恨地在绿色的吉普赛人的大篷车下划出一道巴黎蓝的车辙。他满怀怨恨在挡车石上加上铬黄的棱角。他满怀绝望地把朱红涂在留出的空白上,消灭了这些进行挑战的白色,他流血战斗,为了生命的延续,他用浅绿和那不勒斯黄大声向无情的上帝呼唤。他呻吟着把更多的蓝色扔到单调的蒙上一层灰尘的绿色上,他祈求着在晚空中点燃了更深情的亮光。小小的调色板上满是未搀杂的、具有最亮的发光强度的纯色。这调色板是他的安慰,他的幻梦,他的武库,他的祈祷书,他的大炮,他用它轰击凶恶的死神。紫色是否定死亡,朱红是嘲讽腐烂。他的武库真不坏,他那支小小的勇敢的军队在耀武扬威,他的大炮连连速射,声如雷,光似电。但这毫无用处,不任发射多少都是白费,不过,发射总是好的嘛,它是幸福与安慰,眼下它还意味着生,还意味着凯旋。
杜甫早就走了,他去拜访一位朋友,此人住在那边工厂与装卸码头间他的魔堡里。这时,杜甫回来了,把那位朋友也带来了,一个亚美尼亚占星术士。
克林索尔正好画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见到身边这两张面孔,杜甫的一头梳理整齐的金发,以及术士的黑胡子和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的嘴。随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影子,长长的、昏黑的影子,以及逃回到深深的眼窝里去的眼睛。也欢迎你,影子,好伙伴〔影子,好伙伴〕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下文也写了邀影共饮的情节。“我们四个”,指克林索尔、影子、杜甫和占星术士。!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克林索尔问他的朋友杜甫。
“我知道,七月的最末一天。”
“我今天用占星术算了一个命。”那个亚美尼亚人说,“我看到,今天晚上将给我带来什么。土星的位置不吉利,火星不偏不倚,木星占主位。李太白,您不是七月生的吗?”
“我是七月二日生的。”
“我料到了。您的星宿位置混乱。朋友,这只有您自己能够解释。您周围是丰饶之气,像一团快要破裂的云。您的星宿位置奇特。克林索尔,您得知道这一点。”
李太白收拾好他的画具。他所画的世界,这时变成了一片昏黑,黄色和绿色的天空也黯淡了,蓝色的、明亮的旗被淹没了,美丽的黄色被谋杀了,枯萎了。他饥渴交加,喉咙里满是尘土。
“朋友们,”他欢欣地说道,“我们今晚待在一起。我们,我们四个今后将不会再相聚,我不是从星宿的位置看到的,这个写在了我的心中。我的七月的月亮正在过去,它在最后的几个小时里发出黯淡的光,伟大的母亲在天底休息。世界从未有过这等美,我的画也从未有过一幅有这等美,电光闪闪,清徵调〔清徵(zhǐ)调〕中国乐曲曲调,同清商、清角调都是古琴曲,据传为亡国之音。开始奏响。我们要一起歌唱,这甜蜜的、可怕的音乐,我们要聚在此地,吃面包,痛饮葡萄酒。”
游艺场的帐篷刚被揭开,已经收拾停当准备今晚的娱乐。附近的树下有几张桌子,一个瘸腿女招待来来去去,阴暗里是一家小酒店。他们留在此地,坐在木板桌子旁,面包端上来了,酒斟进陶制碗里,树下的灯亮了,那边游艺场的风琴开始轰鸣,它拼命把支离破碎的、刺耳的音乐扔进黑夜里。
“我今天要喝三百杯〔三百杯〕李白《襄阳歌》:“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饮三百杯。”。”李太白嚷道,并同影子碰杯。“向你致意,影子,坚定的锡士兵〔锡士兵〕欧洲一种儿童玩具。这里喻指影子坚定、顽强。!向你们致意,朋友们!向你们致意,电灯、弧光灯和旋转木马上的闪光的小金属片!是啊,要是路易在就好了,这只来去匆匆的鸟儿!也许他已经在我们之前飞到了天上。也许他明天又来了,这头老豺狼,但他再也找不到我们了,他会放声大笑,随后把弧光灯和旗杆插在我们的坟头上。”
术士默默地站起身来,又取了酒来,红嘴露出白牙,快活地微笑着。
“忧伤,”他说,瞥了一眼克林索尔,“忧伤是一件不该带走的东西。说来也容易,只是一个小时的事情,短短的一个小时,拼命咬紧牙关,然后,就可以永远同忧伤一刀两断了。”
克林索尔专心地看着他的嘴和洁白的牙齿,这口牙齿曾在苦斗的一个小时内咬住并咬死过忧伤。占星术士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吗?呵,短暂地甜蜜地瞥见了遥远处的花园:没有恐惧的生活,没有忧伤的生活!他心中明白,这些花园是他无法企及的。他心中明白,注定给他的是另一种命运,土星向他投来的是另一种目光,上帝在他的琴弦上弹奏的是另一些曲子。
“各人有各人的星宿,”克林索尔慢吞吞地说,“各人有各人的信仰。我只相信一点,相信衰亡。我们同乘一辆马车行驶在深渊之上,马胆怯了。我们濒临毁灭,我们大家,我们非死不可,我们又非重新诞生不可,对于我们来说,这个伟大的转变已经来临。到处都一样:大战,艺术中的大变迁,西方各国的大崩溃。在古老的欧洲,我们这里原先存在的善的和我们所独有的一切均已消亡,我们的美好的理性已经变成癫狂,我们的钱币是张张废纸,我们的机械只能用来射击和爆炸,我们的艺术是自杀。我们正在衰亡,朋友们,我们是命定如此,清徵调已经奏响了。”
那个亚美尼亚人斟酒。
“随你怎么说。”他说,“你可以说是,也可以说否,这只是儿童游戏。衰亡是不存在的东西。若要有升沉兴衰,先得存在下与上。但上与下并不存在,而只存在于人的头脑里,存在于错觉之中。一切对立均为错觉。白与黑是错觉,死与生是错觉,善与恶是错觉。这只是一个小时的事情,短短的一个小时,拼命咬紧牙关,就可以战胜错觉的王国。”
克林索尔倾听着术士的和善的声音。
“我谈的是我们,”他回答说,“我谈的是欧洲,我们古老的欧洲,它以为自己两千年来一直是世界的头脑。它正在衰亡。术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吗?你是来自东方的一名使者,也是来见我的一名使者,你也许是一名间谍,也许是一位乔装改扮的元帅。你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末日已临,因为你嗅到了这里的衰亡。但是我们心甘情愿地衰亡,告诉你,我们乐于死亡,我们并不抗拒。”
“你又可以说,我们将乐于诞生。”那个亚洲人笑了。“也许你觉得这是衰亡,而我也许觉得这是诞生。这二者都是错觉。相信地是天底下的固定的圆盘的人,他看到并相信升与沉……所有的,几乎是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个固定的圆盘的存在!可是,星星本身却并不知道有升沉。”
“难道星星不坠落吗?”杜甫大声说道。
“只是我们以为它们会坠落,我们的眼睛以为它们会坠落。”
术士把大家的酒杯斟满。他一直在斟酒,一直很殷勤,总是微笑着。他拿起空罐走了,去取新的酒。游艺场的音乐吵吵闹闹。
“我们到对面去吧,那儿真美!”杜甫请求道。于是,他们一起过去,站在画有图画的栅栏旁,看着旋转木马疯狂地转圈,木马上的小金属片和镜子射出刺目的光,成百个孩子的眼睛盯着这闪光,馋涎欲滴。瞬息间,克林索尔笑着暗自感到,这台旋转着的机械,这种机械的音乐,这些刺目而杂乱的形象和色彩、镜子和光怪陆离的装饰柱是那么原始与落后,并具有巫医和沙门,魔法师和古老的诱鼠术〔诱鼠术〕德国民间故事:哈默恩城闹鼠灾,市民愿出重金给能灭鼠的人。一个笛子手用笛声引诱鼠群入河。鼠灾灭后,市民食言,诱鼠者以笛声诱走了全城的儿童。的特征,这种五光十色的景象,说到底就好比一把白铁皮匙的光泽,梭子鱼见后,以为是一条小鱼,一口咬住,结果被人捉去。
所有的儿童都想乘旋转木马。杜甫给儿童们每人一份钱,影子邀请所有的儿童。他们乱成一团,围住赏赐者,吊在他们身上,伸手来讨,连声道谢。有一个美丽的金发女孩,十二岁,他们四个都给了她钱,旋转木马每次转动时上面都有她。在灯光下,她的短裙在她的美丽的男孩子的腿周围飘拂。一个男孩子哭了。男孩子们打起架来了。他们劈啪乱打,挤得风琴嘎嘎响,好似在节拍里添火,在酒里添鸦片。这四个人在混乱中站了很久。
他们又坐到树底下,亚美尼亚人给杯子倒满酒,他火上加油,更加速衰亡,一边吃吃地笑着。
“我们今天要干三百杯。”克林索尔唱道。他的晒黑的额头黄灿灿的,他放声大笑。忧愁,像一个巨人,跪在他的抽搐的心上。他碰杯,他赞美衰亡,赞美死的意愿,赞美清徵调。游艺场的音乐响亮喧闹。但是他内心里却怀着恐惧;心不愿死,心憎恨死亡。
突然间,第二种音乐狂怒地震颤了夜空,尖厉地、暴躁地从屋里传出来。在底层,在壁架上整齐地排满酒瓶的壁炉旁,一架机械琴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机关枪,像有人在粗野地破口大骂。不协和的音响喊出苦恼,节奏像是用沉重的蒸汽压路机把呻吟着的不协和音压弯了腰。这里有老百姓、灯光和喧闹,小伙子和姑娘们在跳舞,方才那个瘸腿女招待也在跳舞,连杜甫也跳起舞来了。他同那个金发小姑娘跳,克林索尔在一旁观看,她的夏日的短裙在她美丽的细腿周围飘拂,轻盈可爱,杜甫友好地微笑,满怀着爱。壁炉角上,坐着另一些从花园里进来的人,旁边是音乐,周围是闹声。克林索尔看见了音响,听见了色彩。占星术士从壁炉架上拿下酒瓶,打开盖,往肚里灌。他的机灵的棕色的脸上挂着清晰的微笑。在这低矮的大厅里,音乐可怕地轰鸣着。亚美尼亚人已经在壁炉上那一排整瓶陈酒中打开了一个缺口,他像一个闯进庙里的强盗,一个酒杯接一个酒杯地把祭坛上的器皿拿走。
“你是位伟大的艺术家。”占星术士对克林索尔耳语道,一边斟满自己的酒杯。“你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你有资格称自己为李太白。不过你啊,李太白,你是个疲于奔命的可怜的人,是个受折磨又怀着恐惧的人。你唱起了衰亡乐,坐在你自己放火烧着的房子里歌唱,你这样并不愉快,李太白,尽管你每天同月亮对饮,每天痛饮三百杯。你唱歌时并不愉快,你唱歌时非常痛苦,衰亡乐的歌手,你不想暂停片刻吗?你不想活吗?你不想持续生存吗?”
克林索尔喝了一口酒,用有点沙哑的声音悄悄回答道:“谁能扭转命运呢?有意向的自由吗?占星术士,你能左右我的星宿,使它们移到别的方位上去吗?”
“我不能左右它们,我只能解释。唯独你能够左右你自己。意向的自由是有的。它叫做法术。”
“我能搞艺术,为什么非得施法术呢?艺术不也同样好吗?”
“一切皆善。无一是善。法术扬弃错觉。法术扬弃我们叫做‘时间’的那个最糟糕的错觉。”
“艺术不也能做到吗?”
“艺术只是试图这样做。你画了七月,放在你的画夹里,难道你有了它就能行了?你扬弃了时间没有呢?难道你不再惧怕秋天、惧怕冬天了吗?”
克林索尔叹了一口气,便沉默不语,他默默地喝酒,术士无语地斟满他的杯子。不受束缚的机械琴发疯似地喧闹,杜甫的脸天使般地飘忽在跳舞的人们中间。七月结束了。克林索尔摆弄着桌上的空酒瓶,把它们摆成一个圆圈。
“这是我们的大炮,”他嚷道,“我们用这些大炮轰毁时间,轰毁死亡,轰毁不幸。我还用颜色射击死亡,用火样的绿色,用发出爆炸声的朱红色,用甜蜜的天竺葵漆。我经常射中死亡的头颅,我用白色和蓝色射中它的眼睛。我经常打得它落荒而逃。今后我还将经常击中它,战胜它,用巧计挫败它。瞧这个亚美尼亚人,他又开了一瓶陈酒,禁闭在瓶里的既往的夏季的太阳射进我们的血液里。这个亚美尼亚人现在也帮我们一起向死亡射击,这个亚美尼亚人也不知道还有别的能对付死亡的武器。”
“我不需要任何武器去对付死亡,因为不存在死亡。但是,对死亡的恐惧却是存在的。这是可以医治的,对付它倒是有一件武器。克服恐惧只是一个小时的事情。但是李太白不愿意。李太白甚至爱着死亡,他甚至爱着他对死亡的恐惧、他的忧伤、他的不幸,唯有恐惧教会了他的本领,为此,我们都热爱他。”
术士讥讽地碰杯,皓齿闪闪。他的脸越来越快活,他好像不知什么是愁苦。没有人答理他。克林索尔只顾用酒当大炮向死亡射击。填满人、酒和舞乐的大厅,几扇门都敞开着,门口都站着死亡,神气得很。死亡神气地站在门口,它轻轻摇晃黑色的槐树,它阴森森地站在花园里窥伺。外面的一切充满死亡,死亡比比皆是,只有在这狭窄、喧闹的大厅里还在战斗,还在英勇出色地同这个黑色的围困者战斗,它正在窗口附近呜咽。
术士讥讽地扫了桌子一眼,讥讽地把碗斟满。克林索尔已经打碎了许多碗,术士又给他新的。这个亚美尼亚人也喝了不少,但是,他像克林索尔一样直着腰坐在那里。
“咱们喝吧,李太白!”他小声挖苦道,“你真的爱着死亡,你乐意衰亡,乐意去死。难道你不是这样说的吗?难道是我弄错了?难道是你蒙骗了我,最终也蒙骗了你自己?咱们喝吧,李太白,让咱们衰亡吧!”
克林索尔的心中升起怒火。他站起身来,高高直立,这只尖脑袋老鹞鹰,他朝酒里啐了一口,把盛满酒的杯子摔在地上。红色的酒在大厅里四溅开去,朋友们脸色煞白,陌生人哈哈大笑。
唯有术士微笑着,默默地取来一只新的杯子,微笑着斟满酒,微笑着递给李太白。这时,李太白微笑了,这时,他也微笑了。微笑好似一道月光流过他的扭歪的脸。
“孩子们,”他嚷道,“让这个外国人讲话!他懂得多,这只老狐狸,他是从一个隐蔽的、很深的洞穴里来的。他懂得多,但是他不理解我们。他太老了,理解不了儿童。他的智慧太高了,理解不了傻瓜。我们,我们这些正在死去的人,比他更懂得死。我们是人,不是星星。瞧我的手,我的手里拿着盛满酒的蓝色小碗!这只手,这只褐色的手,能耐很大。它曾经拿过许多画笔做过画,它把世界的新的部分从黑暗里拽出来,放在人们的眼前。这只褐色的手抚摸过许多女人的脸,诱拐过许多姑娘,被亲吻过许多次,落到这手上的还有泪水,杜甫还曾在这只手上写过一首诗。朋友们,这只可爱的手不久将满是泥土,满是蛆虫,你们谁也不会再去碰它一碰。正因为如此,我爱它。我爱我的手,我爱我的眼睛,我爱我的白皙的、轻柔的肚子,我怀着惋惜和嘲讽,怀着极大的柔情爱着它们,因为它们不久全都将枯朽腐烂。你啊,影子,黑魆魆的朋友,安徒生坟头上的老锡士兵〔老锡士兵〕安徒生写过一篇题为《锡士兵》的童话。,你也会落得如此下场的,亲爱的伙计!同我干杯吧,我们可爱的四肢和内脏应当活下去!”
他们碰杯,影子从他的深陷的眼睛里露出昏黑的微笑──突然间,有什么东西穿过大厅,像一阵风,像一个亡灵。音乐猝然中止,无声无息,跳舞的人们像河水似的流走了,被黑夜吞噬了,一半的灯火熄灭了。克林索尔向黑洞洞的门口望去。门外站着死亡。他看到它站着。他闻到了它。它的气味像公路旁树叶间的雨滴。
李太白把酒碗从面前推开,把身后的椅子推开,他慢慢地走出大厅,走进魆黑的花园,他走了,孤单单的,在黑暗中,闪电掠过他的头顶。他胸中的心儿沉重,好像一座坟墓上的石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