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真相：思无邪

                             西越

    思无邪，恐怕是最为我们所熟知，也最为我们所困惑的三个字了。这三个字，有解释为“思想纯正”的，有解释为“不虚假”的，有解释为“思想不走歪曲的路”的。总之，没有不那么一点“邪”的。

    这里，先给出《正要》中的解释：邪，应读作yú余，通“余”。思无邪，意思是“诗思无涯”。

    这三个字是孔子用来评价《诗经》的话。《论语·为政第二》：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诗，《诗经》，现存305篇，朱熹《四书集注》说“诗三百十一篇”。诗三百，是取一个整数。蔽，概括。一言以蔽之，用一句话来概括它。思，一说思想，一说语助词，无实意。邪，问题就出在这个“邪”字上，前面列举的三个解释都没有脱离“邪”字的本意，也就是“正邪”的“邪”。而我们最常见的解释便是第一种，结果孔子的这句话就被翻译成了：《诗经》三百篇，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思想纯正”。

    我想，任何一个对诗有所了解的人，对这个解释都不会满意的。不要说《诗经》，就是拿唐诗宋词来说，用一句话概括，也不可能是“思想纯正”。以孔子对诗的熟悉和认识，怎么会说出这样没有道理的话来呢？

    实际上，“思无邪”是一句诗，出自《诗经·鲁颂·駉》。《駉》共分四章，即四段，每一段都描写各种不同颜色的马。下面是诗的全文和《正要》中的翻译，每一段最后两句的翻译可以暂时不看。

駉駉牡马，              膘肥体壮的骏马，

在坰之野。              在肥沃的原野外。

薄言駉者，              那跑过来的骏马啊，

有驈有皇。              有的白黑有的黄白。

有骊有黄，              有的乌黑有的纯黄色，

以车彭彭。              驾起车来轰鸣飞快。

思无疆，                想象是没有止境的，

思马斯臧。              诗思的骏马呀这样美哉！

 

駉駉牡马，              膘肥体壮的骏马，

在坰之野。              在肥沃的原野地。

薄言駉者，              那跑过来的骏马啊，

有骓有駓。              有的苍白有的杂色不齐。

有騂有骐，              有的赤黄有的青黑，

以车伾伾。              驾起车就会有力如飞。

思无期，                想象是没有尽头的，

思马斯才。              诗思的骏马呀这样神奇！

 

駉駉牡马，              膘肥体壮的骏马，

在坰之野。              在肥沃的野草坡。

薄言駉者，              那跑过来的骏马啊，

有驒有骆。              有的像野马有的像骆驼。

有骝有雒，              有的枣红有的黑身白脖，

以车绎绎。              驾起车就会接踵而过。

思无斁，                想象是不会终止的，

思马斯作。              诗思的骏马呀这样灵活！

 

駉駉牡马，              膘肥体壮的骏马，

在坰之野。              在肥沃的原野中。

薄言駉者，              那跑过来的骏马啊，

有駰有騢。              有泥灰也有赭白净。

有驔有鱼，              有黄脊梁也有鱼肚青，

以车祛祛。              驾起车就会飞跃欢腾。

思无邪，                想象是无所不往的，

思马斯徂。              诗思的骏马呀这样驰骋！

    第四段最后两句便是“思无邪，思马斯徂”。为了更好地探求“思无邪”的含义，我们先来解释一下诗的第一段，其他三段都与之类似。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

薄言駉者，有驈有皇。

有骊有黄，以车彭彭。

思无疆，思马斯臧。

駉（jiōng炯阴平）：马高大肥壮的样子。牡马，即雄马，牡为雄，牝（pìn聘）为雌。坰（jiōng炯阴平或jiǒng炯）：遥远的郊野。薄言：语首助词。驈（yù玉）：白腿的黑马。皇：黄白色的马。骊（lí离）：纯黑色的马。黄：黄赤色的马。以车：以之驾车。彭彭：马强壮有力的样子。臧（zāng脏）：美好。

    这一段前面几句的意思是：高大肥壮的雄马啊，在遥远的原野。说那雄马啊，有的白腿黑身，有的黄白，有的纯黑，有的黄红。驾起车来，飞快轰鸣。

    接下来，便是“思无疆，思马斯臧”。无疆，即无涯。臧，即美好。这两个词的含义是非常清楚的。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思”是作“思想”解，还是作“语助词”解？在这首诗中，两种解释似乎都说得通。但从孔子拿来评价《诗经》这个角度来看，作“思想”解更为妥帖，既然是评价诗，“思”自然是指“诗思”，于是“思无疆，思马斯臧”就可以翻译为“诗思无涯，诗思的骏马多么美好”。

再看其他三段的末尾两句：

        思无期，思马斯才。

        思无斁，思马斯作。

        思无邪，思马斯徂。

可以说，它们是“同义反复”。期，本意期限，一般解释为同疆，无期即无疆。需要说明的是，“期”表示时间，也可以用来表示空间；“疆”表示空间，也可以用来表示时间，例如“万寿无疆”。这里的“期”确切地是按时间还是按空间理解，可以进一步探讨。才，材力，才华。斁（yì益）：厌倦。作：奋起。所以，第二段和第三段的末尾两句通常翻译为（《正要》中的翻译略有不同）：

        诗思没有尽头，诗思的骏马多么富有材力。

        诗思不会怠倦，诗思的骏马奋起昂扬。

    同样推理过来，“思无邪，思马斯徂”也就应该是这个意思了。徂 （cù促阳平）：去，往。按韵脚，邪，应读作yú鱼或xú徐，至于它的确切含义，我想，或许可以从与之谐音的“余”或“区、域”这些字上寻找。举例来说，比如前面的“斁”字，与“作”相谐，按韵脚应读作duò惰，今有字鐸（铎，duó夺）与斁同部首可以为证，而“斁”的意思是厌倦，那么“斁”是否就是“惰”？这只是我的猜想。

《正要》则直接将“邪”解释为“余”的通假，并将“思无邪，思马斯徂”翻译为“想象是无所不往的，诗思的骏马呀这样驰骋”。

    不论怎样，“思无邪”与前面“思无涯”“思无期”的意思应该是一致的。通观全诗，就是用各种各样的马来比喻诗思的丰富和变幻，我们常说，文思如天马行空，纵横驰骋，也就是这个意思。

    想一想，诗思无涯，还有比这更好的对诗的概括吗？古今中外，哪一首诗不是源于心灵的自由和想象的无穷，唯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才会创作出包罗万象、美轮美奂的篇什。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

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所以，后世来者，不论读诗、作诗，都应当铭记孔夫子的教诲，所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者何？曰“诗思无涯”！　◇

 

 

 

 

 

附：“思无邪”的各家解释

1．杨伯峻的解释是：“思想纯正。”（《论语译注》）

2．李泽厚的解释是：“不虚假。”（《论语今读》）

3．南怀瑾的解释是：“人不能没有思想，只要思想不走歪曲的路，引导走上正路就好。” “‘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那句话，同时也是上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注解。一个人，尤其关于现实的思想，不要太不守本分。不守本分就是幻想、妄想，徒劳无益的。”（《论语别裁》）

 

 

 

附：《诗经·鲁颂·駉》

駉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

薄言駉者，有驈有皇。

有骊有黄，以车彭彭。

思无疆，思马斯臧。

 

注释：

駉（jiōng炯阴平）：马高大肥壮的样子。

牡马：即雄马。

坰（jiōng扃或jiǒng炯）：遥远的郊野。

薄言：语首助词。

驈（yù玉）：白腿的黑马。

皇：黄白色的马。

骊（lí离）：纯黑色的马。

黄：黄赤色的马。

以车：以之驾车。

彭彭：马强壮有力的样子。

臧（zāng脏）：美好。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

薄言駉者，有骓有駓。

有騂有骐，以车伾伾。

思无期，思马斯才。

 

注释：

骓（zhuī追）：苍白杂毛的马。

駓（pī丕）：黄白杂毛的马。

騂（xīn辛，xīng星）：赤黄色的马。

骐（qí其）：青黑色的马。

伾伾（pī丕）：有力的样子。

思无期：同思无疆。

才：材力。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

薄言駉者，有驒有骆。

有骝有雒，以车绎绎。

思无斁，思马斯作。

 

注释：

驒（tuó驮）：青黑色而有白鳞花纹的马。

骆（luò洛）：白色黑鬣的马。

骝（liú留）：赤身黑鬣的马。

雒（luò洛）：黑身白鬣的马。

绎绎（yì益）：不断绝的样子。

斁（yì益）：厌倦。

作：奋起。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

薄言駉者，有駰有騢。

有驔有鱼，以车祛祛。

思无邪，思马斯徂。

 

注释：

駰（yīn因）：浅黑色和白色相杂的马。

騢（xiá遐）：赤白杂毛的马。

驔（diàn店）：黑色黄脊的马。

鱼：两眼眶有白圈的马。

祛祛（qū区）：强壮矫健。

邪（xú徐，或yú鱼）：?

徂 （cù促阳平）：去 ，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