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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 春日游,
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此词年少时便熟读,只当牛峤“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义无反顾的纯情之作。这几年略经了些时节变易、风尘劳顿,时值严冬,重拾此词,始觉出难尽的妙处来。“思帝乡”原是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牌,首见于温庭筠词。虽说词牌名与词之内容不必非得有关,也不应做什么文章,却总觉这名着实迷人得紧。郁达夫游学日本时致其未婚妻孙荃诗中有云:“早知骨里藏红豆,悔驾天风出帝乡”,直如小谪仙。“帝乡”一词不知是否始出自《庄子》,“乡”何其亲切温暖,而加以“帝”,多了庄严与古重,对今天的人,又多了历史的悠然与兴亡的心结,总令我们顺着这词牌所说,去思想一些时日,一些地界。
这词,头开得直接痛快,没有具体的年月、地点、身份,只交代是春天,是游嬉,万物都简单、干净地生长,人也鼓足了精气神儿,尽情享受春日这份率真。“杏花吹满头”是多有侵略性的句子。杏花是充满生机的春花,王荆公咏其“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而于“花谢花飞花满天”,我们不过旁观,至多比他人多些通感。而“杏花吹满头”使我们同这季节的旺盛生机与缤纷色彩发生最直接的关系,将我们卷入其中,眼花缭乱。南唐后主李煜“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也是此法,然杏花和梅花终究是不同的生长历程、不同的情感。下句“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由纷然眼前忽而移至旷然陌上,又立刻凝于一翩翩少年。“谁家”一词有精妙处在:一来,这少年还不到持家的年岁,一任青春纵横,没有营营机巧;另外,也添了层隔:终是别人家的少年,而不是我的,不似杏花的亲昵,而是渐渐模糊、遥远。若只换作“谁人”,这层韵味就尽失了。下句立欲倾身相许:“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没有思考,没有理由,就是这杏花雪间的一瞬,就因少年“足风流”:人虽远,青春气息却似“杏花吹满头”扑面而来,一瞬便掳去这情窦初开的女子的心。嫁了便“一生休”,一生交托给那少年,什么都不再想,管他细枝末节,管是什么结果。少时读这句,没什么感觉,因为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上了些年纪,相信的东西少了,却被这种简单、这种轻率所感动。在条分缕析与机关算尽作主要内容的日子里,这种率真与义无反顾多么珍贵。但若只此,还未出“词为艳科”写理想爱情的路数。后一句:“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马上又更深了一层,格调又一变。就算他年遭弃,也没什么可悔恨可羞耻的,因为没虚度了那旺盛的青春,没负了那最初的、刻骨的一瞬。如此,这柔软的艳词,经过数回蜿蜒,最后竟露出几分壮烈来。
相类的情感见于白乐天《井底引银瓶》:“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也是那般义无反顾。然白乐天诗为《新乐府》察时政之作,题“止淫奔也”,结尾作:“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然而后来“一厢情愿”者越来越多,从唐宋传奇里红叶题诗、柳毅传书而成的姻缘,到金词人元好问“直叫人生死相许”。在元好问家寄养成人的元曲家白朴,更由那句“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幻化出了杂剧《墙头马上》,代原诗以团圆的结局,前生注定长相守。前几日于上海金蟾舞台岳美缇、华文漪二位名角儿同台演出昆曲《墙头马上》,令无数戏迷离魂散魄,逐音而醉。到了汤显祖《牡丹亭》,更有“梦中之情,何必非真”,“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情之至”了。而又何尝只是爱情呢,那陌上的少年,或许就是我们少时自我意识刚刚觉醒那最初心仪并死守的东西。比如一种生命的状态,当我们到了“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的时日,回想这首词该仍能忆起年少时的莽撞与朝气,仍能为坚持自己少时就认定的生命形态而无悔恨与羞耻。
如今却忆江南乐,
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
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
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
白头誓不归。
此词同是写年少时风光,而格调却远不是前面那首《思帝乡》的清新。张惠言《词选》猜测此词作于相蜀时。同写青春盛年的乐事,骨子里却满是现今的凄然与伤怀。开头多么明快,如一串清脆的马蹄音。而自起始就限定 “如今却忆”,任后面所言何等美好,皆是过去的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时年少春衫薄”,春光微醺,心绪何等纯净!一身来去无牵挂,不似成年后如苏轼“长恨此身非我有,何能忘却营营”,一天天的责任与压力,一天天的焦虑与无奈。当时只任年华驰骋、飞扬,“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把江南的销魂景写得那么生动,仿佛那少年身上沾满春日气息,众芳皆向其开放。下阕便由远远的“红袖招”进了“翠屏金屈曲”的销魂窟。那寻花问柳,本是晚唐少年的常事,“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却唤人凄凉意。女子的容貌,青楼的管弦皆已模糊,只记得芬芳一团,只记得“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这轻率而至纯的誓言。每个人心中都有个白马金羁的儿郎,只是在某个年龄,他突然从我们心中跃马而出,日渐远去,我们偶尔忆起,却只见马蹄后满路飞尘。
前首《菩萨蛮》是逐梦魂,寻昔日那纯真的岁月和那份年少清狂。而下面这《菩萨蛮》,则是生活亦若梦境,神魂飘扬无心:
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
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若说前一首是忆江南,这一首便是困江南。整首词的深处藏着抑郁与无奈,却化作清丽的词句。此词无鲜明的态度,只有郁郁惆怅,如一孤魂飘荡在水乡的酒肆与画船中。韦庄则喜写自然界的物与人,沾染着季节的气息,十分清丽灵动。故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言:“(温)飞卿,严妆也。(韦)端己,淡妆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亦有“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温庭筠的词多写怨女,为歌人之词,而韦庄词多抒自身情感,为词人之词。“春水碧于天”,多干净的句子,水总令人想到逝去的年华,想到还乡的水路,还有一丝澄澈的温柔,却是长天梦远。“画船听雨眠”听似风雅,却浸透了旅居者的孤独。而到“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想见这是多么风情的酒垆,多么美貌的女子,却如月远、似雪寒。异乡异客难融入这美景,却又被那水样的温情消磨了意志。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又难于解读:“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是不忍看到家乡的疮痍,是难舍江南这份清丽,还是难以慵懒、消磨了自己去面对旧日那片天地?别一首《菩萨蛮》,境界与之相类:
洛阳城里春光好,
洛阳才子他乡老。
柳暗魏王堤,
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
水上鸳鸯浴。
凝恨对残晖,
忆君君不知。
同是思念旧土,同是凄迷如梦,同是清丽的景致凝着难解的恨。短短一首词,魂魄却数次往返两地,尤其“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一句,真乃神笔。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言“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前面三首《菩萨蛮》皆是如此。而传为相蜀时的一些作品,则有过之无不及。许昂霄《词综偶评》评韦词“语淡而悲,不堪多读”。《古今词话》记载:“庄有宠人,资质艶丽,兼善词翰。建闻之,讬以教内人为词,强庄夺去。庄追念悒怏,作小重山、谒金门等词,情意凄怨,人相传播,盛行于时”,虽说只是一段野史,却也正与后来几首词的基调相合。如《女冠子》一首,那才真个叫沉痛心绞,却欲说还休,欲言又不得言:
四月十七,
正是去年今日。
别君时,
忍泪佯低面,
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
空有梦相随。
除去天边月,
没人知。
相传这写的就是那被王建强夺去的宠人。开头“四月十七”,看似只交代个日期,往后读却发现这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日子:“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为什么分别、去了何处,说不得,只写出这日期,沉重如一声诅咒,一口啼血。分别时怎样呢?又写得十分暧昧:“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没能展开的描写。这是多压抑的分离,什么都不能说,不能怨恨,不能痛痛快快哭一场。而后的生活呢?“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又是韦庄喜用的“离魂”调,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与生气,我又成了孤单的游魂,只在回忆与梦境中过活。而这些,也只能压抑在心底。只有当空的皓月知道这原委,四月十七,也是月亮刚刚亏时。读这般讳莫如深又柔肠寸断的情感,想想写这词时韦庄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又不由得不有些别样的感慨了。
罗衫春袖薄,佯醉抛鞭落
回头遥望阡陌的那边——那边,游人纷纷,只见那风姿潇洒的骑马少年,正向着那千姿百态的妙龄女子。他走近了,走近了,却又似乎不愿让她觉察到他所做的一切;而她,竟浑然不觉这浪漫而又有些唐突的逼近。或许,此时此刻在他心里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情愫吧。他走近了,就在她面前,蓦然间就像一个醉汉,却将手中马鞭遗落在她脚下。于是相视、无语;于是,我见到了这一情形:诘问,下马,拾鞭,回头,凝望……
菩萨蛮(拋鞭落) 【敦煌歌辞总编卷一】
清明时节千山绿,轻盈士女腰如束。九陌正花芳,少年骑马郎。
晚春感事
少年骑马入咸阳,鹘似身轻蝶似狂;蹴鞠场边万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
风光流转浑如昨,志气低摧只自伤。日永东斋淡无事,闭门扫地独焚香。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得到过,失去了,边痛边收获,暗里韶光度。
谁记陌上翩翩少年郎,负手看花,笑平生。
陌上花开
话说的是五代十国时代吴越国开国君主钱镠。
短短九个字,竟然令王妃落下两行珠泪,接书后不觉侧然心动道:“王爷迈,既有信来,命我归去,安可有违?”遂返杭州。
吴人被他们国君的爱情深深地打动,用信中语编成歌曲,四处传唱,其韵凄恻,含思宛转,听者侧然。苏轼任杭州通判的时候,听到里间儿歌传唱《陌上花》,知道了这个故事,甚为感念,便将歌词改写,做了三首题为《陌上花》的绝句:
陌上花(三首并序)
游九仙山,闻里中儿歌《陌上花》。父老云:吴越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词鄙野,为易之云。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骈来。
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歌缓缓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