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建窑与江西吉州窑鹧鸪斑品种的比较研究
作者:欧阳希君
有关建窑“鹧鸪斑”纹饰的记载最早见于陶穀(903~970年)所著《清异录》一书,曰:“闽中造盏,花纹鹧鸪斑点,试茶家珍之。”此后多有诗词赞颂,如“建安瓷盏鹧鸪斑”等。“明清前后,一些古籍方志中仍有鹧鸪斑盏的记述,然由于少数文人以讹传讹,或添枝加叶,兼之晚后几乎不见鹧鸪斑盏的出现,因此直至近现代中外学者对建窑鹧鸪斑盏的具体形状仍有不同说法。一说鹧鸪斑即兔毫盏,一说二者之间略有不同,还有认为鹧鸪斑即油滴盏等等。”[1]范冬青认为:鹧鸪斑即油滴盏,与鹧鸪鸟胸前斑纹相似[2]。吕成龙[3]持相同观点,同时认为:鹧鸪斑(油滴)可谓凤毛鳞角,烧成纯属偶然,窑工不知哪件能烧成,故油滴盏外底不见“供御”铭,又因黑釉点白斑的仿鹧鸪斑很容易烧成,故都被刻上“供御”铭。其实“供御”“进盏”铭油滴标本也与异毫、兔毫、乌金、杂色釉标本一样时见出土,而“很容易烧成的黑釉点白斑的仿鹧鸪斑”标本却很少发现。林蔚文[4]则认为:这种二次点白釉鹧鸪斑工艺复杂,烧成亦很艰难。http://1823.img.pp.sohu.com.cn/images/blog/2011/1/4/17/20/u169830547_12e081266d1g215.jpg04“供御”铭底足
“鹧鸪斑”是什么样子的呢?熊寥[5]讲得较明白:“鹧鸪鸟的羽毛,通体不是呈现一种风貌,它的背羽为紫赤相间的条纹,外观同鹌鹑、沙鸡相像,胸羽白点正圆如珠,为其它鸟类所没有……宋代文人心目中的‘鹧鸪斑’,不是指鹧鸪鸟的黑白相间条纹,而是指其胸部遍布白点正圆如珠的羽毛,因为这种胸部散缀圆珠白点的羽毛,正是鹧鸪所独具的风韵。对此唐宋文献也有记载。唐·刘恂《岭表录异》:‘鹧鸪……臆(即胸)前有白圆点,背上间紫赤毛,其大如野鸡,多对啼’;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禽》曰‘鹧鸪大如竹鸡,而差长,头如鹑,身纹亦然,惟胸前白点正圆如珠,人采食之’。”图a,为笔者拍摄于福清市石坑村的鹧鸪鸟,与以上描述吻合。http://1844.img.pp.sohu.com.cn/images/blog/2011/1/4/17/29/u169830547_12e081a2737g215.jpg图a鹧鸪鸟
江西吉州窑黑釉有无“鹧鸪斑”品种呢?答案是有,但属“类鹧鸪斑”。严格意义上的鹧鸪斑只有建窑生产,它不包括吉州窑的“类鹧鸪斑”。按叶文程、林忠干[6]所言“鹧鸪斑”品种可细分为:“正点鹧鸪斑”(图b、01)、“类鹧鸪斑油滴”、“类鹧鸪斑曜变”三种。并认为“鹧鸪羽毛黑地白点的外观突出了其主要特征,正是宋代建窑工匠经常观察而获得的深刻印象,因此启发了他们的创作灵感而烧制成类似花纹的黑釉白点碗盏。http://1883.img.pp.sohu.com.cn/images/blog/2011/1/4/18/4/u169830547_12e081ec3e2g215.jpg图b“正点鹧鸪斑”
所以,用于比喻建盏此类花纹,其构成要素应落实在斑点上,宋代文献记载的建窑碗鹧鸪斑,应是斑点而不是条纹,无论斑点的疏密或大小。正如兔毫纹的呈色有多种变化一样,鹧鸪斑也不一定全都是白点,也允许有多种色彩。”笔者所见有关“吉州窑”书籍中,亦有“鹧鸪斑”图片与文字。如陈柏泉、刘杨、赵荣华[7]承袭了冯先铭在1963年的旧观点:“鹧鸪斑是吉安永和窑的独特风格,建窑遗址中没有发现这种标本。《清异录》记载‘闽中造盏,花纹鹧鸪斑’应为永和之误。”[8]确实,冯先生一直到去世前也无缘见到建窑“鹧鸪斑”残片。而在2001年这个科技、资讯发达的信息时代还在“普及类”书籍中,持严重滞后的观点实不应该。《吉州永和窑》[9]42页有“褐釉鹧鸪斑纹大碗”(图02),它不应是鹧鸪斑纹碗,与“正圆如珠白点”记载不符。而在吉安市博物馆与中国国家博物馆合编的《吉州窑》[10]中,类似图12-2的标本没被称为“鹧鸪斑”。该书中高立人《南窑瑰宝话吉州》也再未提到该窑“鹧鸪斑”,仅在“术语诠释”中将其鹧鸪斑释为:“鹧鸪斑:窑变瓷。即在基础釉上添加呈灰白色的釉,经窑内高温作用,两种釉相互交融渗透,使器表基础釉上呈现灰白色的小斑点,烧成的纹饰酷似鹧鸪的羽毛斑点而称谓”。
建窑严格意义上的鹧鸪斑纹可分两种,一种为一次施釉后在烧造中釉色变化的天然鹧鸪斑纹,实物见于日本东京静嘉堂文库(图c,日本称其为“油滴天目”,因鹧鸪斑纹盏是我国古老的名称,日本无此称谓)和美国华盛顿Freer美术馆收藏的一件,共两件。http://1874.img.pp.sohu.com.cn/images/blog/2011/1/4/18/7/u169830547_12e08216c2fg214.jpg图c天然鹧鸪斑纹盏
第二种为二次施釉一次烧成的人工填点白圆斑制品,它不能称为窑变,目前国内外均未发现传世品。完整器仅见广东詹树森先生收藏的一件生烧次品,其余都为残片。这种二次施白釉的技法早在北魏已出现,据洛阳汉魏城考古发掘[11],在北魏西郭城遗址出土一件黑釉白斑盏(图03),河南、山西唐代“花釉”(先施黑釉,再在其上施乳白料后,烧成乳光斑釉)也正是这种工艺的延伸。建窑也可能是受南朝至唐代福州怀安窑乳光青瓷的启发,因为怀安窑的乳光釉是“目前世界上发现年代最早的一种乳光釉或分相釉瓷”[12]。建窑陶工无意中烧成了天然鹧鸪斑纹,经陶谷等文人在诗词中赞美及社会追捧。但这种天然鹧鸪斑纹不受人的意志所控制,非常罕见难得,供不应求。在河南“花釉”的启发下,建窑陶户将闽中常见的鹧鸪鸟胸前白斑用白釉二次填点于黑釉上,创造了二次施釉一次烧成的鹧鸪斑盏,白圆斑明显凸于黑色釉面上。但由于烧制不易,故二次施釉的鹧鸪斑盏底足绝多数刻有“供御”铭(图04),供朝廷御用,所以不见民间及海外流传。http://1863.img.pp.sohu.com.cn/images/blog/2011/1/4/17/19/u169830547_12e08116e41g215.jpg07吉州窑“黑地洒釉满天星纹”
关于吉州窑的类鹧鸪斑形成肌理,笔者通过观察比对,认为它与建窑第二次填点白釉鹧鸪斑一样,属二次点白釉。但因白釉配方或烧成中其他因素,斑点不圆、呈色不纯,且白釉稀薄,常有向外渗流的毛糙粗边,也不是“圆”而是“点”。相比之下,吉州窑类鹧鸪斑釉薄,白斑溶于黑褐釉中,毫无凸出之立体感。并非某书[13]所言:吉州窑“鹧鸪斑的形成也是高温中铁质元素带到釉层表面,流动中的铁结晶变化的结果。细小条状的如兔毫,而较大的铁斑凝成像羽毛状的灰白色圆点花斑,就是鹧鸪斑了”(图05),从图中可见是人工点染的结果。中科院上海硅酸盐研究所资深专家李家治、陈显求、郭演仪撰写的《中国科学技术史·陶瓷卷》[14]用科学方法检测得出:建盏中的兔毫、鹧鸪斑(指自然窑变的,非二次施乳白釉的)、油滴、毫变(亦指自然窑变的)等是窑中自然形成,而吉州窑兔毫、玳瑁、鹧鸪斑等形成机理主要是使用洒釉工艺,并非在窑中自然窑变烧成。从国内及日本收藏的几件吉州窑类鹧鸪斑碗可清晰地看出为人工点斑,它点染整齐,是摹仿建窑鹧鸪斑纹的点白釉工艺,并非是刻意仿鹧鸪鸟斑纹(它也没考虑什么鹧鸪斑不鹧鸪斑),只是作为一种装饰,这种装饰还见于连托盏(图06)与黑釉罐(图07)上,《吉州窑》[15]称其纹饰为“点彩鼓钉纹”与“黑地洒釉满天星纹”。正是因为点釉(彩)斑点不圆、呈色不纯,却歪打正着,创出了洒彩玳瑁斑等品种,深得民间大众欢迎,流传较广。图08为日本大和文华馆藏吉州窑“玳玻天目”,图09为《吉州永和窑》[16]收录的吉州窑“褐釉蝌蚪纹碗”,图10为日本大和文华馆收藏吉州窑“玳玻鹿の子天目”,图11为日本白鹤美术馆收藏吉州窑“玳玻鹿の子天目”,图12为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吉州窑“斑天目”,图13为《古茶器》[17]收录的吉州窑“玳瑁纹盏”。从这几个不同名称的“类鹧鸪斑”看,它们造型特征及尺寸相近,纹饰亦为外饰玳瑁内点排列整齐有序的白(黄)斑,纯人工为之。其目的是一样的,都是点染白色圆斑,因种种因素未能达到预期目的,但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因鹧鸪斑品种为我国特有的名称,故不考虑他国的不同名称。《吉州永和窑》[18]曰:“永和窑黑釉瓷兔毫纹、鹧鸪斑、玳瑁斑茶盏,在形制上明显受建窑影响……永和窑黑釉器有全黑和窑变釉斑装饰两种。用窑变釉斑装饰的品种有兔毫纹、玳瑁斑、鹧鸪斑、洒釉、白釉绘花等数种……鹧鸪斑——以乳浊白釉洒滴于黑釉上,形成直径5~10毫米的白色斑点,釉斑边缘毛糙虚化,似黑底白斑的鹧鸪羽毛状。大多数白色斑点较稀薄。”其实,该书所言的“窑变釉斑”是二次及以上洒(包括绘、滴、点、描、吹等)釉所至,正如其所言“鹧鸪斑——以乳浊白釉洒滴于黑釉上”,与一次施釉天然窑变的建盏曜变、油滴、鹧鸪斑、毫变、兔毫等纹饰不是同一回事。该书“42页图”完全无“直径5~10毫米的白色斑点”,不是鹧鸪斑。从这些类鹧鸪斑看,它们无论是造型、纹饰、釉色等并未受到建窑的影响,是各自发展的两种不同的器型,并不适合“斗茶”,因其胎釉皆薄,多数无束口“点汤线”等,只是一种普通生活器皿。建窑兔毫盏等均为一次施釉经窑变而成,而吉州窑兔毫碗是二次及以上施釉的人工兔毫,如不经过二次施彩釉,只能是素黑(褐)碗。经科学分析,吉州窑黑釉碗“是不流釉的,也不析出钙长石,依靠自身在窑中形成不了兔亳纹。”[19]仅见《中国古陶瓷标本·江西吉州窑》[20]49页收录惟一一件“吉州窑天然兔毫盏”,与吉州窑产品造型、胎釉不同,却是地道的福建产品。http://1883.img.pp.sohu.com.cn/images/blog/2011/1/4/17/19/u169830547_12e0810bf01g215.jpg08c大和文华馆藏吉州窑南宋“玳玻天目”背面
从建窑与吉州窑的点白彩工艺观察,可以确认建窑是刻意摹仿“鹧鸪鸟的圆白斑点纹”装饰,并获成功。而吉州窑只是利用这种工艺来丰富其装饰品种,白斑点只为了装饰,并不管它是什么鸟的纹饰,但却极大的发展了该工艺,正如福建赤土窑一样,也见黑釉彩斑工艺,但已变成了青斑而非白斑点。应此,可确信吉州窑、赤土窑的点斑工艺不是仿“鹧鸪斑”,只是装饰而已。惟有故宫博物院所藏一件吉州窑洒彩碗(图14)却无意中接近于鹧鸪斑纹。http://511.img.pp.sohu.com.cn/images/blog/2011/1/4/17/18/u169830547_12e0810444eg215.jpg10c
大和文华馆收藏吉州窑“玳玻鹿の子天目”背面
我们首先要搞明白一种“相似”是面层上的相似,还是功能(本质)上的相同,如果混淆了这两个层次的关系,那么我们根本无法认识该文化的本质面目。因为建窑茶盏与吉州窑食碗正是“表面相似而功能不同”的两个品种。今天是还吉州窑黑釉器本来面貌的时候了,它的产品丰富多彩、种类繁多,非专为“斗茶”而作,虽然“斗试家自不用”并不代表饮茶、品茶家不用,但其文化已基本覆盖了生活的各领域。实不应归入“建窑系”,用“黑釉类型”或“黑釉系列”似更加妥切。而建盏一旦离开了高雅的“斗茶文化”,建窑也就失去了生存的空间。http://1883.img.pp.sohu.com.cn/images/blog/2011/1/4/17/18/u169830547_12e080fe70dg215.jpg11c白鹤美术馆收藏吉州窑“玳玻鹿の子天目”背面
1127年北宋亡,赵构南渡,建立了南宋皇朝。斗茶之风很快式微。但仍然保留了赐茶的隆重仪式,但已不用建盏[21]。建盏也随着斗茶风习的减弱而渐渐退出了中国的舞台。然而日本却继承了中国的饮茶风尚,发展成日本特有的茶道文化[22],建窑以外其他窑场的黑釉盏却能以低廉成本(胎轻、釉薄、器矮小、成型工艺草率)生产出众多黑釉产品不断的输出日本。入元后,元政权汲取了“玩物丧志”的教训,明令禁止“斗茶”,建窑也就烟消窑灭了。“元代茶具以青白釉较多,景德镇所烧青白盏近年来在内蒙、华北一带出土较多。而黑釉茶盏则相对显著减少,可看出茶盏已开始向白盏过渡。”
[23]从元人耶律楚材(1190~1244年)“积年不啜建溪茶”、“建郡深瓯吴地运”的诗词中似可看出元初上层阶级多年不用建盏饮建溪茶,对建郡深瓯、建溪茶的远思之情。至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明太祖朱元璋下诏废出团茶,改制叶茶[24]。随着社会饮茶风习及烹饮方法和陶瓷茶具的不断改变,黑釉兔毫盏已不为人重,渐渐退出市场。明许次纾《茶疏》曰:“茶瓯古取建窑兔毛花者,亦斗碾茶用之宜耳,其在今日,纯白为佳,兼贵于小。定窑最贵,不易得矣。”一句“茶瓯古取建窑兔毛花者”说明黑釉建盏已成远古往事矣。http://511.img.pp.sohu.com.cn/images/blog/2011/1/4/17/17/u169830547_12e080f7cfeg215.jpg13吉州窑玳瑁盏
建窑以外的黑釉窑场“元代产品除少数沿袭旧制外,器形趋于矮小,有些已改变用途而成为饮食器了。从茶史上看,元代时以叶茶(散茶)煎煮的饮茶法转盛,黑釉盏从此就逐渐失势。”[25]吉州窑的黑釉碗更是变成了粗疏不入流的普通食具了。http://1874.img.pp.sohu.com.cn/images/blog/2011/1/4/17/17/u169830547_12e080f145ag215.jpg14b吉州窑洒彩碗仰视
注释:
[1][4]林蔚文:《建窑黑釉盏釉色纹样略论》,《福建文博》1996年第2期。
[2]范冬青:《鹧鸪斑考》,《上海博物馆集刊·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3]吕成龙:《日本所定国宝中的中国瓷器》,《故宫博物院院刊》2003年1期。
[5]熊寥:《中国陶瓷与中国文化》,浙江美院出版社,1990年。
[6]叶文程、林忠干:《建窑瓷鉴定与鉴赏》,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
[7]a.陈柏泉:《吉州窑烧造历史初探》,《江西历史文物》1982年第3期。b.刘杨、赵荣华:《吉州窑瓷鉴定与鉴赏》,江西美术出版社,2001年。
[8][23]冯先铭:《从文献看唐宋以来饮茶风尚及陶瓷茶具的演变》,《文物》1963年第1期。
[9][16][18]高立人:《吉州永和窑》,文汇出版社,2002年。
[10][15]中国国家博物馆、吉安市博物馆:《吉州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
[1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汉魏城队:《北魏洛阳城内出土的瓷器与釉陶器》,《考古》1991年12期。
[12][14][19][22]李家治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史·陶瓷卷》,科学出版社,1998年。
[13]刘杨、赵荣华:《吉州窑瓷鉴定与鉴赏》,江西美术出版社,2001年。
[17]孙仲威:《古茶器》,时事出版社,2002年。
[20]余家栋:《中国古陶瓷标本·江西吉州窑》,岭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
[21]南宋淳熙二年刊印的程大昌《续演繁露》六卷曰:“按今御前赐茶,皆不用建盏,用大汤?。”造字,上面“敝”,下面“瓦”
[24]《明太祖实录》卷二一二载:“敕天下产茶去处,岁贡皆有定额。而建宁茶品为上,其进者必碾而揉之。压以银板,大小龙团。上以重劳民力,罢造龙团,惟采茶芽以进。”
[25]刘涛:《宋辽金纪年瓷器》,文物出版社,2004年。
原文发表于世界学术文库出版社2005年9月出版的《欧阳希君古陶瓷研究文集》及《文物天地》2005年12期78-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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