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瑞，中年，密歇根理工大学副教授，研究生导师。

凯瑟瑞请我们去她家做客。

初夏的傍晚，我们随意地坐在她家庭院的草坪上，边喝饮料，边聊天。

不约而同地，我们的目光投向了一片草地。

西红柿，红的，黄的，绿的，大如垒球，小如玻璃球，凯瑟瑞随手摘下几个，让我们品尝。清爽，微甜，酸酸的，透着丝丝的凉。

辣椒，甜椒，菜椒，可当水果吃。黄色如蜡做的，青的似玉砌的。还有红红的朝天椒。你们也吃朝天椒？吃啊！为什么不吃！还有长长的尖辣椒。青绿、深绿、黄绿。

“茄子，茄子，还有茄子！”老伴高兴地说着，在黄瓜地边，她发现了长条的茄子。

南瓜，还有这样的南瓜啊！小的南瓜如乒乓球大，黄的，绿的，黄绿相间的，玩具一样。大的呢？嘿，庞然大物，安坐在藤蔓里，表皮上是一层绒绒的毛。

谈话很快有了主题，气氛活跃多了。

老伴闲暇里酷爱田间劳作。

凯瑟瑞，不用说，是种植的行家里手。

她们热切地彼此介绍中国、美国的蔬菜品种，种植节令，栽培技术……

菜畦的周边是各色花卉。玫瑰、蔷薇、菊花、鸡冠花、牵牛花、马蹄莲、合欢、向日葵……

凯瑟瑞如同对待她自己的专业一样，精心照料着这一大片菜园，她骄傲地宣称，在学院，在这个社区，她的菜地和花圃，首屈一指，艺压群芳。

餐后，坐在客厅，聊天饮茶。

墙边，一个古式雕花大木箱赫然夺目。一只胖白猫卧在箱边，憨态可掬。与客厅的布置相比，这只木箱显得似乎有些“另类”。

看出我询问的目光，凯瑟瑞走着轻步，来到墙边，打开了木箱。

实在没有想到，色彩斑斓，花团锦簇，大小不一的毛线团摆满了一箱子。凯瑟瑞又不无骄傲地从箱子里拿出了有长有短，有粗有细的毛线针。或竹质，或铁质，精致而年代久远。

说古老是从毛线针的式样与色泽看出来的。不少竹针，油光可鉴，经历了悠长岁月的打磨。不少铁针，针头有种种小动物造型，北极熊啦，狐狸啦之类，全是北国的做派，似乎有北欧的风雪掠过。

凯瑟瑞望着有些困惑的我和老伴，高兴地说，这是外祖母留给她的，那些毛线针，有的少说也有百岁了，经历外祖母、母亲和她的手，一代又一代，珍藏至今。

凯瑟瑞告诉我们，她穿的、用的针织品，基本是自己手织的。她指着墙上的种种挂件、桌、椅上的台布、坐垫，还有衣橱里样式色彩不一的毛衣毛裙，笑笑地说：都是我打的。好不好？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

好啊，我们异口同声。倒不是恭维，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美国人大都精明，凯瑟瑞尤其精明，她常常会给我们带来别样的惊喜。她独身一人，过着白领的生活。像她这样种菜务花，自织毛衣，经营着自己生活小天地的，不会很多，但也不是个案。一些美国人对于工业化、信息化、标准化的后工业社会生活方式相当反感，他们追求一种返璞归真、回归自然的生存状态。他们已经拥有了相当富足的物质条件，充裕的个人空间和休闲时间，他们喜欢凡事自己动手，不愿麻烦别人。她和她的一批志同道合者，从来不去沃尔玛之类的超市。在她看来，沃尔玛之类，是后殖民主义产物，是对不发达国家的劳动剥削和经济侵略。

凯瑟瑞对中国很友好，她让我推荐了一些英译中国文学作品。她不仅自己认真读，还热心地介绍给她的好友如南茜们看，一边看一边讨论。有时会问我怎么中国农村有大队干部、小队干部，他们是干什么的。她常常会拿这类问题向我请教。特别是《马桥辞典》，她读得很累，真是难为她了。她说，杨绛的《洗澡》写得幽默，痛苦里有自尊。她说得很准。

凯瑟瑞在专业上、教学上，极端认真，认真得近乎苛刻。美国大学生、研究生上课常常会迟到、早退，边听课边吃东西，喝饮料。这，她绝不允许。迟到一分钟、半分钟，对不起，你别想进教室。她约见人，早一分钟，迟一分钟，都不行。绝不通融。刻板得不近情理的事，在她是常有的，有点德国人的味道。在社会学系，无论是系主任，还是年纪比她高的几位教授，都对她尊敬有加。

作为一个社会学学者，凡事亲躬又一丝不苟，在凯瑟瑞身上表现得很突出。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她十分关注，对美国的现行制度和生活方式，她持批判态度。

这一切与她成长于上世纪60年代后期的时代背景有关，也与她的专业分不开。她的言行是有学理背景的，思想一旦形成，因了一种“生命的意志”做支撑，就难免持久而长远，难以变通，更难以改易。（文：王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