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者的“一本万利”
(2024-07-28 15: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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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思则明 |
分类: 读书 |
去年过世的陈之藩,是享誉港台的散文家。而对陈之藩一生影响最大的人,则莫过于他的忘年交胡适。20世纪50年代,为了让陈之藩一圆留学梦,胡适曾长期给予资助。而最令陈之藩难忘的是,当他学业有成,还钱给胡适时,胡先生却回信说:“我借出的钱,从来不盼望收回。因为我知道,我借出的钱总是‘一本万利’,永远有利息在人间。”后来,陈之藩将回忆胡适的文字编成一辑,书名就叫《在春风里》。
老师角色的演变,颇能折射出时代前进的履迹。不过,新旧错杂的世风与士风,却未必都像春风一样温暖,反而更接近徐志摩的诗句:“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1904年,13岁的胡适还是一名从安徽来到上海读书的学生。因为不懂上海话,又不曾作过文章,所以入学时被编入程度最差的第五班。不过,此前仅仅在老家安徽绩溪读过几年家塾的胡适,竟能马上发现老师在解读《蒙学读本》时的错误。老师也“料不到这班小孩子里面有人起来驳正他的错误,脸都红了”。随后,胡适一天之中连升三级,得意洋洋地做起了第二班的学生。其实,当时上海的老师“旧学”不佳,“新知”也不敢恭维。那时,冯友兰在上海中国公学读书。他对于逻辑学颇有兴趣,但老师却不懂什么是“逻辑”。冯友兰下课后找老师请教习题,老师想了一会儿说:“等下一次再告诉你。”最后,这位老师居然再也没有来过了。
十里洋场的上海如此,在内地,老师的社会角色也在变革时代中不断磨合。湖南长沙人周德伟,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哈耶克的高徒。他在自传《落笔惊风雨——我的一生与国民党的点滴》中回忆,当年(1914年)在湘潭读高小时,最喜欢看《新民丛报》,也常常模仿梁启超的文笔作议论文。但是,不同的老师评分却截然不同。留学日本弘文书院的一位刘先生常给他满分,而另一位教授八股的晏先生则怒斥:“不通,不通,又不通!”争吵未果,两位老师竟不顾斯文,当众“捶桌子,扔茶杯,同学则在旁大笑为乐”。
那时,在更为边远的湘西,沈从文已经意识到,“中状元没有希望”。于是,他索性去读预备兵的技术班。上课的滕师傅不但教小孩打拳,居然鼓励小孩打架;不止教他们摆阵,还教他们赌博。他注意到,那时家中“有规矩”的小孩,都不大到班上来;到他身边的,多数是“寒微人家”的子弟。少年沈从文的感受颇为敏锐。随着20世纪初新旧教育的更替,传统读书人逐渐游离到社会边缘。而商人等边缘人群却开始兴起,并影响着未来的格局。
1917年1月4日,一个新的时代似乎来到了。当一辆四轮马车载着北京大学的新校长蔡元培进入校园时,他摘下帽子,向校园马路两旁朝他敬礼的工友鞠躬回礼。这一不可思议的举动,令在场的人深感震惊。久而久之,每天早晨向站在大门旁的杂役鞠躬致敬,成为这位北大掌门人的习惯。也就在这一年8月,昔日给老师挑错的胡适,从美国毕业归来,成为北大教授。他援引《荷马史诗》中的名句抒发心志:“如今我们已回来,你们且看分晓罢。”那种刻意区分“你们”与“我们”的自负心态,真是活灵活现。
胡适后来常常自称“但开风气不为师”,然而,风气既开,在一个日趋激进的时代里,昔日的学生成为老师,必然向更老的一辈发起挑战。晚清时期,力主反满的章太炎以《谢本师》一文,抨击其师俞樾的保守。有意思的是,到了上世纪20年代,周作人同样以“谢本师”为题作文,与“已没有当年革命之志”的老师章太炎公开决裂。若干年后,一度扮演弄潮儿角色的胡适,也被更年轻的学生视为“落伍”。更耐人寻味的是,胡适那一代人也心甘情愿承认自己确实“落伍”,进而主张老师反过来要向青年学生学习。20世纪上半叶趋新的风气真是一日千里,其后果更是难以预测。
摘自《读史早知今日事》,段炼/著,九州出版社2015年版(文:段 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