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通关暗语
(2024-03-01 16:2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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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思则明 |
分类: 散文选 |
拿到这本新书时初初打动我的是封面。上一次我被封面震撼还是张爱玲的《传奇》,晚清仕女在前景幽幽地玩骨牌,边上坐着奶妈抱着孩子,似晚饭后极家常的一幕,可是栏杆处突兀地,探出个身影,比例极不对称的现代人形,鬼魂般一样,好奇地向内窥视着。那不安的窥视,惘惘的威胁,竟随着时空流转绵延至此,如今在《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中得见,直叫人想老掉牙的地仿贾府里的宝玉说一句,“这个妹妹我见过的”,才好道出那份熟悉的亲切。时光荏苒70年,昨日凭栏今日门,同是以华丽之弦,作苍凉之舞,舞者闻其意,弦上有悲音。那鬼影憧憧的不安与威胁始终未曾解决,倒更添了些好坏、茫然与未知,那道轻轻掀开一条缝透出铭黄光亮的门背后,是何景象呢?那寂寂幽暗的无边室内又是何风光?它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永恒的瞬间,似普通的一扇赭红木门,却又像不经意推开的命运之门,在洞悉真相的瞬间,文珍停在了那里。
然后,有了这些故事。就如同那梦想的封面,在这本书里,我也读到了梦想中的小说。从张爱玲以来,从50后、60后一直读到90后,我们也遇到过一些好作家,读到过许多好小说,大陆港台的皆有。但在读他们的故事之时,我也在想,那些我们感触的、关切的、痛苦的、失去的,更于我们亲和体己的,更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心事由谁来书写呢?
后来我读到了文珍,她写失眠症患者的《第八日》,写至亲至疏夫妻的《气味之城》,写漂泊在北京的麻辣烫西施和灌饼小胡的罗曼史《安翔路情事》……后来又有一些写得轻松有趣如《到Y星去》,写得冷静老辣如《我们究竟谁对不起谁》,越来越有成熟的味道,一种令人欣赏的气象和境界上的大人气,虽然她小魔女的个性偶尔还是会静静溢出来。
读她的小说总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同身受的痛楚。尽管我们具体到个人生活中实无交集,但成长中的寂寥、创伤、尴尬、抱恨,每个内心纤细敏感的人虽沉默不语却暗自生出的庞大触角,却都是有过的。因为这触角,我们这代人虽出身不一成长环境各异,却仿佛有了一种隐秘的连接,和属于我们自己一望便能明了的通关暗语。比如懦弱,比如孤独,比如失眠症,比如爱的荒凉与无奈。凡此种种,看似不同却有一共通点,是人在面对自己时的无计可施。而写到这些渺小、卑微和沮丧时,其文字又有一种端正的凛然,好像合该便如此。命运本如此。我们看到每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每一个拥有自我意志和精神的灵魂,带着各式各样彼此无法解脱与释怀的“我执”,他们是那样孤独,有对象没有对象都无法改变什么,他们在失眠、无人倾听(诉)或是情天欲海的困境中苦苦挣扎而艰难求生,求生成了最卑微也是最原始的动力。在这些小说中,她写到了人生中一定会遭逢的某时某刻,由不得我们不正面相对的一个个困境,纵使《衣柜里来的人》在漫长的延宕转折中,那种不甘沉沦于庸常人生想逃脱打破困境的欲望,仍表现得那样强烈。而虽然她在不同的故事中依然会困惑,或犹疑,会小心翼翼进一步退两步,却也在不断地尝试中变开阔,变深邃,最终会变得勇敢和坚强起来。以至于读完全书的我们仍旧很想再多往后翻一点,再翻一点,想在结尾之后再看看这些人的命运到底会如何呢?他们到底坚持或改变了没有?我们是那样好奇着,关心着,忧虑着,只因文珍在涂绘他们和他们的世界时,如同藏了一个神隐在侧的签名一般,也在另一层中悄悄涂抹描画着我们。
或许这都是因为她有一颗对世界对他人和内心无比广博而精微的接收器。而她绮丽灵动的文字又总能准确地将其描摹刻录并发散。她挥舞着文字如挥舞画笔上的颜料般轻盈、自然,毫不费力,像拥有一种与生俱来且从未丢失过的能力。她极擅以凉写热,以迎写拒,以无情写有情,以敏感而强悍的语词构建着她的宫殿与庭院,给所有同在人生之途中修行的人们,修葺了一道驿站,如寒夜中一点橙红火光,如荒漠中一捧清冽甘泉。也是她的小说,以及作为一个作者和我们这些阅读者共同建立起的通道,给所有在痛苦中深深浸淫并踯躅求索的人们,一些些温暖亲切的告白与勉励。《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文珍/著,中信出版社2014版(文:王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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