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的故事(59)
(2023-05-12 21:12:49)
标签:
善思则明 |
分类: 散文选 |
(59)村井如巢
米丽宏
我老家,是太行山脚下一个小村庄。
500户人家、3000多人口,87口老井,基本是6户合一口井。这么多井中,有12口在百年以上。老人们说,当街关爷庙那口,村北桑园那口,原郝庄高中那口,东南街老河沿那口,至少清朝光绪年间就已存在了。
它们有的罩于巨伞般沧桑老树下;有的砌以半米高石井台;还有两口,建有专门的敞口井棚。那些砌井台的大青石,一律被磨砺得光亮亮,滑溜溜,好似一层黛绿色包浆;挂辘轳的井栏石,也呈现着岁月积淀的沉黯之色。
这几口老井,井口直径都超过了三米,能供七八个人同时入桶于井;井壁石缝伸出的小皂角树,已鸡蛋粗细。据说,那些枝枝条条的,每年都要删除一次,可蓬蓬旺盛之绿,总会像绿火焰一样往外窜。井壁都以石头围拢砌成,洁净,光润,遍布苔藓。
井里的水,大旱年头不见多,大涝年头也不见少。千百年,井水依然,不增不减。多少代人喝够井水,悄然离世;换做新一茬孩子,依旧喝着井里的水。水井安然,不喜不忧。
我老家自唐朝始建村;千百年来,井水源源不断地浸润着日子。我家窗外不远处那口老井给我的,不仅是对日子的滋润,还有无止境的烟火气息。每天清晨,挑担声、辘轳声、汲水声,围绕老井活泼泼荡漾开,一直荡到耳膜来。那时夜幕尚未散尽,天地间黑黢黢混沌一片,“吱呦吱呦”,挑担声;“嘎吱嘎吱”,辘轳声;还有“早啊!“嘿!早!”的问候声……唤醒我新的一天。我早起的习惯,是窗外老井帮着培养的。
在村里,男人们早起头件事是挑水;来回几趟,水缸挑满,再安排其他活计。他们把桶放到井台上,井绳钩环系牢桶系儿;之后,左手掌抚辘轳控制速度,任那辘轳“吱嗷、吱嗷”转动……“啪”,桶触水面,一晃一摆,“咕咚”灌满,右手再握辘轳把,“吱咛、吱咛”一圈圈绞上来。一桶接一桶,一日复一日,老井供养着村里的烟火繁华。
我很喜欢看桶水出井的场景,铁皮桶被水浸得水汽淋漓,带一团来自大地深处的清新气息,盈盈欲溢升上来。酷暑天气,寒泉清凉,水可消夏。“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炎热便去了几分;冬天,井口蒸腾着缕缕温暖白汽,摸一摸出水桶,温温的哩。
每一桶新汲的水,都带着源自大地深处的洁净与寒凉。井然有序,日月清凉。这是水给我们的深刻感觉啊。茶炊饭香,清扫灌园,井水浸润着晨昏,也无声淌到了每一天的日月江湖里。
我们村水质最好、被称为“甜水井”的,是最古老的那四口水井。我三姑曾以做豆腐为生,每每早起煮豆浆,都要舍近求远,跑老远的路到村北老井去拉水。她说;做出的豆腐,味儿不一样;甜水井做豆腐,又嫩又滑又劲道,每斤豆子还能多出2两豆腐。伏天做大酱,秋后酿柿子酒,大家也会到“甜水井”取水。水质好在哪儿?解释不出。但那井,一直承载着村人笃定的信任。
不论哪口井,都是大家齐心协力淘挖的。吃水不忘挖井人,是一种最朴实的感恩了。所以每年淘井,不用召集,人人争先,户户响应。村里遵循个老说法“伏日,造酱,淘井”,井淘三遍吃甜水。于是,数伏前一日,家家户户被通知,提前挑足了水,以备次日淘井。
当日大早,人们聚到井周围;一挂鞭炮响罢,青壮年们开始轮流摇辘轳汲水;临近晌午,井水淘干,井底裸露出来。淘井者穿雨衣带矿帽携铁锹、铁勺,被大家用井绳慢慢系到井下。
清淤开始了。大地深处传来劳作的闷响。
井绳一晃,便是信号;井边的人缓缓摇动辘轳。先升上来的,往往是遗落在井里的桶,有年,竟淘上来8只!接着是砖头、瓦砾,之后是稀糊糊的淤泥、间杂树叶草棍。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之间,井底不断清洁起来。其间,泉水还在不断涌流,一桶桶泥水,也摇摇晃晃升上来,滴答滴答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深井。
淘井者,喊一声“收工啦!”晃一晃井绳;人们缓缓把他从井底提上来。上到井台一看,大家直乐:淘井者手上、脸上、帽子上,尽是斑斑点点、片片块块的污泥,黑不溜秋的。淘井者免不了津津有味讲井下奇遇:有年,刘小成,淘到一只大王八;有年,马三捡到一个玩具电动汽车。李春林霉气,捡了一只女式拖鞋!谁家的呢?不知。
但人们笃信,鞋子入井并非有意为之。在村人看来,每口井都是有神性的。谁敢冒犯人心,去亵渎吃水的井呢。乡亲们都说:寻死不跳吃水的井。这是民间大道,任你万千委屈。否则,即便你多么无辜,也会遭百年唾骂。
我奶奶那些老太太,坚定地信奉井里有龙把守;井底淤泥,是一味药。淘井时,她们铲回一些淤泥,晒干,放瓦罐里保存着。有人长疮疖了,有人被蝎子蜇了,弄一点出来,用水搅巴搅巴。给人一抹,据说还挺见效的。邻居二嘎,身子骨弱,一发烧就昏迷;算命先生说他五行缺水,让他拜了门口的井做干妈。年年大年初一,他都要磕头上供。
门外的老井,什么时候去看,总是漾漾晃晃,映一片儿明亮的天;我怎么都想不通,这井,咋就像个鸟窝,源源不断孵出那么一桶桶清水,取也取不完?(xawb20180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