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第一次见到林嘉杞是在一个寒风萧瑟的下午那天下午,她像只丧家之犬一样在偌大的校园里转圈圈,把脚下金黄色的落叶踩得吱吱叫。她的钱包不见了,那里面有所有的证件和银行卡,这个月的生活费,以及这个季度的置装费,丢了,妈妈是绝不会再给的.连翘把手机攥在掌心,正纠结着要不要把它抵押给小白换点钱的时候,它突然震动起来,吓了她一大跳电波那头传来一个冰冰凉的男声:“是连翘吗?你钱包落在图书馆,被人送到雷锋岗来了,快来领走吧喜极而泣的女孩子还在连声说“谢谢”,那边已经挂机了,连翘丝毫没感觉到不被尊重,生机像鸡血一般被注入体内,她蹦跳着冲往校园的另一头。
在雷锋岗等待她的是个个子很高皮肤很白的男生,耷拉着眼睛,神情和声音一样冷,他的下巴上有一道粉红色的月牙形伤疤,指甲盖大小,连翘瞟了那个小伤疤一眼,脸咻的红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男生叫林嘉杞,他胸前的工作牌上有。林嘉杞把钱包递过来,拿本子给她签字的时候,连翘看到一双美到让她说不出话来的手。修长,硬净,洁白,骨骼精致,衬在黄色的牛皮纸上,像一簇开得正盛的水仙花.抱着钱包回宿舍的路上,连翘脑子里什么也装不下了,只装得下那双手。这些年来,她花痴过无数的男明星和小说人物,就在刚才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有些明白了,她的爱情终于落实到了现实生活里.她在心里露骨地想象着那双手抚上她脸颊的情景,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想到这里,她的思绪停滞了一下,朝另外一条线路转去,她搽的是十块钱一瓶的强生婴儿宝宝霜.
强生婴儿宝宝霜怎么衬得上那双手!
她哆哆嗦嗦掏出手机,翻出了小白的号码。响了很多声,那边才有懒懒的声音传过来:“什么事?我正忙着呢."连翘顾不上追问他究竟是在帮人拍全裸写真还是人体彩绘了,开门见山,“借我钱,我要买倩碧.那边扑哧一声笑了,“怕老啊?好吧。老慢点也好,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出卖色相挣钱还我的债。明天打你卡上。不说了,还有客人在等着我呢.''话音刚落,便是嘟嘟的忙音,连翘鄙夷的冲着手机扮了个鬼脸,“守财奴”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银子堆成的倩碧真有奇效,连翘总觉得自己一张脸娇嫩了许多,每天在镜子里照了又照之后,她满意的吧嗒吧嗒跑到雷锋岗去做志愿者——她的水仙少年在那.林嘉杞如她第一天所见那么安静凉薄,无论她给他带苹果,讲冷笑话,还是死皮赖脸跟他一起回宿舍区,他都只有三个词,嗯,谢谢,再见.不过连翘不在乎,她的小宇宙早已被彻底激发,更何况,她发现,林嘉杞渐渐开始笑了,那种浅浅的笑,感觉就像在初冬的清晨,白色霜花累累的原野上,隐隐现出了胭脂色的朝霞。那些短少的瞬间,让连翘一意孤行地坚信着,不久的将来,或者就在下一刻,光会有,暖会有,所有的美好,都会有。这一天,连翘穿上从小白那里贷款买来的达衣岩的新裙子,刷了青色的眼影,嘴唇粉嘟嘟,美得像只妖精。她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的温习着设计了许久的台词。没错,不成功,便成仁。然而走到学校旁边那条马路上时,她放慢了脚步,在她前方一百米处,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正牵着一个短发女生过马路,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拉往怀里,像护住一件精美的瓷器。过了人行道,他在路旁的便利店买了一支甜筒,女生攀在他的左臂上,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咬,过了一会他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轻手轻脚地把她嘴巴上的奶花擦干净,温柔得让人窒息。连翘突然感觉天大地大,却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容她藏身。
她找到小白,哭得天昏地暗,长了双狐狸眼睛的男生慵懒的换了个姿势看着她,“姐姐,你已经吓走我三批客人了,请问你的开关在哪里?”你以为我想哭啊,我的心真的好痛啊!”连翘的妆已经花了,黑色眼线顺着泪痕流得满脸都是,别提有多瘆人有多痛?会比丢了一千块更痛吗?”小白笑了,用食指关节轻轻叩着玻璃桌面。肝肠寸断的女孩子本想一巴掌扇过去,又收手想了想,“像丢了一百万那么痛.''寂静中聒噪的叩桌子的声音停了,小白呆呆地点了点头,“丢了一百万……那确实会很痛。要我是你的话,大概已经不在这里了。”哭的嘶声力竭的女孩突然停了下来,关掉了她的开关“那在哪里?”男生端起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郑重地看着她,“江底。”
由于小白,连翘最终没有出现在江底,她自暴自弃地穿着人字拖,蓬头垢面的在食堂门前的烧烤摊上吃一串烤鱿鱼,有人从身后拍她的肩膀。回过头去,是一双漂亮却凉薄的眼睛,“连翘,你这些天怎么不去雷锋岗了?”嘴巴辣肿了的女孩子悲从中来,几乎要哭了,“你都有女朋友了,我还去做什么!”林嘉杞的眉头轻轻锁起来,“我没有女朋友啊。”还说没有!我看到你牵着她过马路,还喂她吃甜筒!”挥舞着半串鱿鱼,连翘接近歇斯底里。哦。”他伸出手指抚额的动作让少女的心一下子碎了,“那是我妹妹,她小时候发高烧烧到脑子,有些不大清楚了。如果你不信……”他的黑眼珠逼得她无处藏身,“如果你不信,跟我回家吧。”说完,他转身就走。连翘举着鱿鱼拖着人字拖跟他走了,她没有过多的思考这样有没有意义。跟随他这件事,并不需要任何意义。
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话,林嘉杞把她手里的鱿鱼接过来丢进垃圾桶,又买了瓶纯果乐,拧开盖子递给她。他住的小区已经很残破了,走进门洞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声控灯要跺很多脚才亮。昏暗的灯光下,依稀可辨沿途楼道上被遗弃的血迹斑斑的鸡鸭内脏,断了腿的沙发,缺了半边脑袋的白石膏头像,活脱脱一个恐怖片现场。连翘伸出手去,牵住了男生的手,她不是因为害怕,她只是突然懂得了他。懂得了他的冷漠,也懂得了他的决心。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那天还没到林嘉杞家的门口,连翘就把自己的心彻底交给他了。他在雷锋岗的助学工资勉强只能支付生活费,于是接了许多份家教来补贴家用,根本没太多时间陪连翘,不过他脸色苍白面容憔悴的样子让她母性更泛滥了,她所熟识的男生不多,确切来说只有小白一个,而小白是那种跟亲爹妈都可以放高利贷的二世祖,林嘉杞的干净洁白隐忍,让连翘犹如陷入荒野的沼泽,完全使不上丝毫力气。十九年来,她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珍惜一个
人。珍惜到,每天每天都觉得力不从心,下巴越来越尖,而眼睛愈发簇亮了,像猝过毒的月光。小白拍着她骨骼嶙峋的肩膀,不住地摇头叹气,唉,女大不中留啊。
大二的暑假,林嘉杞接了一份发传单的工作,皮被晒脱一层之后,拿到一千块钱。他花五百块给连翘买了条铂金手链,捉住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戴上去,细细的链子对着太阳晃啊晃啊,突然就晃下女孩子的眼泪来了,她把眼睛埋进他的锁骨,恶狠狠地哭了一场。
她把手腕上的链子第八次晃到小白面前时,一直握着鼠标修图片的男生懒懒地瞟了她一眼,“你吃的穿的大半不是我的血汗钱买来的吗?也没见你这么冲动过。”“哼,我又不是不还你!而且,他站在太阳底下一晒就是四五个小时,那才叫血汗钱,你只知道骗那些小女孩拍写真,赚的都是不义之财!”“哈哈,好啊正义女神,你以后千万别再来借我的不义之财哦。”小白一边笑,一边干脆利落地P掉了屏幕上女生的两颗大板牙。
可惜连翘并没有办法争回这口气。逛街的时候,看着新上市或者打折的男装,她总是不知疲倦地想象着它们穿到林嘉杞身上的样子,然后到收工回家时,手上拎着的全是他的衣服。有时候想着他妹妹一个人在家挺可怜,便克服恐惧爬七层阴恻恻的楼梯把她带下来,去游乐园或者动物园玩,给她买吃的,买布娃娃,擦手,理头发,像照顾自己跟林嘉杞生下来的孩子一样温情婉约,柔肠百结。
一个月通常过不到一半,便捱不下去了,只得讪讪地坐到小白开的摄影馆里。男老板通常正在摄影棚里一边指导他的客人们摆造型,一边跟她们打情骂俏,腾不出时间来理她。直到太阳落下去,星子升上来,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笑闹着离开了,小白才一边点钱一边领着她出门吃饭。风很凉,小白走在前面,抽着中南海,路灯把他的影子投到连翘的脚下,女孩子低头跟着,一声不吭。很多次,他喷出烟雾的同时长叹一口气,她都以为他要开口说点什么了,可最终他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从她兜里掏过了空空如也的钱夹。有时候小白要去地下商场淘些拍照时声称来自法国意大利的裙子或者套装,会拉上连翘做参考,如果价砍得顺利,他便用省下来的钱给连翘买几件仿得很真的A货,连翘待要泪花闪闪做鹌鹑状,他早已及时制止了,乜斜着眼睛看她,“别谢太早,我都记在账上,以后要还的。”他们抱着大堆的衣服走在南方城市凛冽的秋风里,隔着马路有江,江上有雾,雾里隐隐透出延绵不绝的山的轮廓,仿如前尘旧事。连翘冷不丁想起,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这样并肩走过了多少年。
大学时代转眼结束,小白整天逃课赚外快,居然也顺利拿到了美院的毕业证,连翘继续留校读研,林嘉杞去了近郊一个保险公司跑业务,公司离家很远,于是他在公司附近跟几个人合租了一个套房。房子很新,但是建在一个菜市场旁边,三教九流都有,连翘第一次去帮他整理房间,开门的男孩子打着赤膊,满头金黄的爆炸,一边大嚼槟榔一边肆无忌惮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连翘,迫得她透不过气来。客厅里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生穿了件哪里都露的黑色吊带睡裙,在地板上东一堆西一堆的脏衣服、假发、吃剩的方便面桶之间走来走去,脸上残妆未净,连翘倒吸了一口凉气,逃似的进了林嘉杞的房间。
金黄色的阳光打在男孩子的脸上,连细细的绒毛都能看见,他还是最开始那纤尘不染的模样,连翘心中一酸,为他委屈得掉下泪来。林嘉杞叹了一口气,抱住了她,“没关系的宝贝,等工资涨上去,我就可以搬离这里了。”并不是从这一刻开始才知道生之艰难,然而林嘉杞还是瘦了下去,新人做不到业务,基本工资只有五百块,支付房租之后所剩无几,很多时候需要连翘救济,他开始抽烟,胡子长了,往日挺拔的脊背,悄无声息的萎靡下去。连翘坐在教室里,空洞地盯着课本,脑子里全是他在外奔波、受辱、孤独无助的情形,她不能动,一动,剜心刺骨的痛楚便要集聚到胸腔,将她的身体爆破成碎片。他找不出时间来陪连翘,电话信息都很少,更找不出时间回家,她经常去他家,帮他妈妈在低矮密闭的厨房里切菜做饭,走到漆黑的楼道上去倒垃圾,陪他妹妹林淼玩,一边强颜欢笑的嬉闹,一边用餐巾纸擦她下巴上的口水。她强迫自己呆在这儿,至少,这里有更多他的气息。
端午节的时候,林嘉杞好不容易有两天假,这座南方城市已然进入夏季,吃过午饭,他躺在青色的竹片凉席上,很快便睡着了,连翘挨在他身旁躺着,目不转睛盯着他睡梦中清楚的眉目,她已许久没有这样看过他,辗转了一阵子,仍然没有丝毫睡意,她顺手拿起了他放在枕边的手机,像往常那样打开收件箱翻看自己发过去的信息,刚翻了两页,世界突然静得只剩下她的心跳。“已经三个月了,再不处理会显肚子,你什么时候能凑到钱给我做手术?”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菘蓝。只有短短二十几个字,连翘反反复复看了十多遍,凉意渐渐从四肢的骸骨蔓延到了五脏六腑,她慌忙摇醒了睡在身旁的男生,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能把那条信息举到他眼前。男生淡淡地瞟了一眼,坐起身来,起了一支烟,“没错,正如你看到的那样。她是我的室友。”连翘怔怔地看着他,他虔诚的注视着指尖明灭的烟头,没有抬起眼睛,也没有再说话,女生在床边站了许久,终于打开门跑了出去。
黑暗的楼梯间,沿途家家户户都传来艾叶和雄黄的气味,漫天漫地织成了一张网,连翘在这张网中间跑得跌跌撞撞,魂不附体。有那么一瞬间,她疑心自己变成了千年之前那只误恋红尘的蛇妖,在这个喧嚣的节日里,被毫不留情地打回原形,逃无可逃.
那一天从林嘉杞家跑出来,连翘沿着芳草萋萋的江岸走了许久,太阳很烈,一个人走在太过炽热的光线里,那种孤独比走在无边的黑暗里更繁盛。走到最后,她原谅了林嘉杞,在他最艰难最需要一个怀抱的时候,她没能在他身边给他,给他的是菘蓝。最重要的是,她还爱着他,一分不短少地爱着他。
她在石阶上坐下来,拨通了小白的号码,“能不能借我三千块?”“哈哈,我在吃粽子。你要那么多钱干吗?做电波拉皮吗?”男孩子一如既往的刻薄,让连翘感觉到血液在身体里重新流淌起来,她还在这有笑有泪的人间。原本是要撒谎的,话到嘴边却还原了,无力的吐出两个字:“人流。”“你说什么?你在哪?我马上来找你。”小白的声音突然变了,低哑沉痛,残阳古道一般荒芜,她突然极害怕看到他这个时刻脸上的表情。她和他十四岁认识至今,家财万贯风流倜傥的二世祖小白,还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失态过,这应该是第一次。“不是我,是别人,孩子是林嘉杞的。”小白沉默了许久,久到连翘几乎疑心他早已挂了电话,那头才重新响起声音来,冷得很彻底:“又不是我的,关我什么事,不借。”电话挂断的忙音充斥着连翘的耳膜,她颓然地看着脚底下的江滩,那一大片春天还长得很茂盛的芦苇丛,被人用火烧光了,黑色的灰烬衬在雪白的沙砾上,像李商隐的绝句,狰狞而凄厉的美。
坐着坐着,太阳的光辉隐没,夜色一层一层浮上来,连翘还维持着一开始的那个姿势,暖热的江风吹得她整个人几近麻木。眼前的光影晃了几晃,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而后又在她身后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那人站了一会,阴郁地开了口:“走吧,带你去吃鱼火锅。”连翘置若罔闻,一动也不动,那人没好气的将她拎了起来,她很想硬气一点地赖在原地,然后肚子却不争气的轰鸣起来,没有办法,她只好丢脸的跟在他身后走了。藏在江边小巷子里的这家东北火锅店是连翘和小白最爱的火锅店,没有之一。
这家店平日里天天爆满,但在端午佳节,万家团圆的日子里,走进去吃火锅的,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小白阴沉着脸玩手指,不说话,连翘则低着头看着被油污糊得分不清本来面目的桌子角,尽量不看他。咕隆咕隆的酒精火锅很快上来了,一如既往的,汤里不见一颗辣椒,但是红得不似人间的颜色,十分之可疑,幸好这丝毫不影响火锅的美味,鲫鱼肉香滑无比,酸腌榨菜爽脆可口,小方块的白豆腐嫩得夹都夹不起来。抱着一箱啤酒走过来的老板邪魅一笑,露出两颗黄金大板牙,“今天过节,小店优惠大酬宾,啤酒随便喝!”小白顺手拿起一瓶在桌角上磕去盖子,正准备往杯子里倒,连翘突然一声不吭地夺了过去,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地吹起来,把来不及走开的老板都吓了一大跳。怔了一怔之后,男生待要伸过手去夺下来,旋即又停住了,慢吞吞地坐下来,从滚烫的油汤里把肚皮肉和鱼籽挑出来,一块一块夹进女生面前的碗里。猝不及防的,大片大片的水泽从连翘的眼中滂沱而下,顺着她的脸颊绵延不绝滴下来,滴在桌前的碗中,滴在男生洁白的手指上。小白的手颤了颤,叹了口气,静静道:“你哭了。”刚灌下一瓶啤酒的女孩子歇斯底里的摇头,“不,我没有哭,,没有哭!”是啊,我没有哭,鱼火锅这么辣,啤酒这么苦涩,酒精燃烧时飘出来的烟熏到了眼睛,它们才是流眼泪的理由。我没有哭。一瓶又一瓶往下接着喝的连翘,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跟自己说这句话,直到意识渐渐模糊。梦境中有人牵她的手走过凄雨长街,万水千山转瞬成沧海桑田,而她终于和他如愿以偿的白首偕老。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室友摇醒她去上课,一脸艳羡夹杂着嫌弃,“真不知道你何德何能,居然能有小白帅哥那样的蓝颜知己,昨晚把你背回来,央求我帮你换下那套吐得一塌糊涂的衣服,又亲自帮你洗了,折腾到好晚才回去。啧啧,你这种不惜福的女人,活该遭天谴!”连翘费力地抬起眼皮望向阳台,六月的明净天光下,一溜儿洁白的衣裙在风中飞舞,她看了许久,恹恹地闭上眼睛,重新把头蒙到被窝里去了。连翘等了很多天,林嘉杞没来找她,也没有给她打电话,前所未有的惶恐一日一日吞噬着她的心,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时刻的关系,打给他,怕错,不打给他,也怕错。盛夏的午后,她又去了他家,只有他妹妹在,穿着短汗衫,趴在地上跟蚂蚁玩,见她去了,一身污渍欢喜的跑上来拖住她的手,“姐姐姐姐,带我去唱歌!”连翘笑着点了头,找了件干净衣服给她换上,小心翼翼地牵着她出了门。在钱柜要了间小包,又给林淼点了饮料爆米花,连翘退到角落的沙发上坐下,晦暗的光线起起落落,她突然记起来,也是在这家KTV,林嘉杞趁着妹妹在前面唱歌没转身,偷偷拢住连翘吻了她。想着他吻她时微颤的睫毛,连翘悄无声息地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流到一半,她掏出手机来给小白发信息,“我陪林嘉杞的妹妹在钱柜唱歌。我好难过。而且,我没带钱。”
小白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林淼正一个人吼得惊天动地,连翘缩在角落里,眼睛红得像角膜炎,这是拼命憋眼泪的结果。男孩子在她旁边坐下,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便掏出烟盒抽了一根,他刚给客人上过妆,身上残留着淡淡的脂粉香气,配上他的时装白衬衫和修长冰凉的指头,若放到古代,应当也是公子世无双。抽完之后,他把头朝后仰着埋进松软的布艺沙发里,一眼不眨的看着布满藏蓝色星星月亮的天花板。
“你就那么爱他?”“是的,非他不可,没他不能活。”连翘说得很轻,却掷地有声。“哈哈”。小白转过头来大笑,“多研究了两年红学,你莫不是真把自己当成红楼里走出来的妹妹了吧?”
暑假连翘没有回家,她把自己弄得很忙,接了无数的论文来写,成天埋在图书馆的古籍图书室里查资料记笔记,只有埋在那些泛黄的线装书里,她才能暂时逃开这风刀霜剑冰天雪地的现实世界。这天正在图书架间找书的时候,手机铃声突兀的响起来,她胸中电闪雷鸣,颤抖着手指拿出来一看,却是小白的号码。“你好,请问是连翘小姐吗?你的朋友阮慕白先生被送进市中心医院了,正在昏迷中,他父母的电话打不通,最近联系人中只有你的电话,麻烦过来一趟好吗?”电波里传过来的声音是带上了消毒水味的机械和冰冷。连翘慌忙扔下手中的资料,拽起钱包手机打了个的士风驰电掣地往医院冲去,在医院门口下车时绊了一跤,差点脸着地的时候被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抬起头去,惊愕道:“你……你不是……”小白略显苍白的脸上满是无赖的笑,“我什么我,我只是怕你一个人在图书馆闷死了,到时候没人还我那一笔巨额欠款,所以帮你找回点心跳的感觉……”连翘气结,待要一拳过去,最终还是忍住了,漠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切,我的心才没跳,只是着急过来看看你死透了没。”小白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既然你的心都没跳,那应该是你先死透才对吧……”“哎哟!”他话音未落,连翘的拳头已经如期而至了。
那天下午,小白顶着一只乌青的熊猫眼,带连翘去城市英雄玩电玩,这是他们高中时代梦寐以求的天堂,后来长大了,却渐渐淡忘了。刚进去的时候,连翘差点吐了,噪杂的电玩音乐追魂夺命索一般穿透鼓膜直击心脏,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涌动着难闻的气息,少女们都穿着抹胸热裤,露出白花花的胸和腿,少男们则无一例外的烫着五彩斑斓的头发,遍身匪夷所思的钉满了洞,连翘呆呆的站在他们中间,顿时觉得自己老了二十岁。小白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狡黠一笑,大声吼道:“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我们好好玩一场吧!”连翘扑哧一笑,跟着他挽起袖子冲到游戏机前去了。他们在跳舞机上乱蹦,在篮球架前疯狂投篮,在夹娃娃机前屏息静气,在僵尸洞里互相爆头,被周围的九零后们用鄙视的眼神扫杀了一次又一次。最惊心动魄的是一个叫激流勇进的游戏,连翘和小白坐进虚拟的船舱里,带上3D眼镜,滔天的巨浪瞬间被拉到眼前,而他们所处的只是一只小小的气垫船,游戏开始了,迎面扑来的海水让连翘失了方寸,惊叫连连,小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有我呢。”接下来的旅程里,一直是小白在掌握方向,连翘只负责拼命划桨,他们一起逃离满是食人鱼的海岛,闯过岩浆奔流的活火山,穿越排山倒海的涡旋,踏过荒无人烟的冰原,最终顺利到达了终点——一座金碧辉煌的海中宫殿。当屏幕里的人携手站在宫殿的塔尖上看断人心肠的落阳,紧紧相拥时,连翘不是不开心的。这是这么久以来,唯一一个没有为林嘉杞难过的下午。
按小白的说法,由于连翘小脑没长好,技术完全跟不上,导致直接拖垮了小白的水准,他们玩了一下午,只赢了几百分,去柜台兑换礼品时,什么也换不到。连翘不惜厚着一张老脸在差不多比自己小十岁的柜台小弟面前发嗲,“唉呀,求求你了啦,换点东西给我们嘛……”十七八岁的小男孩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脸也瞬间红透了,慌忙转过身去在储物柜里翻,翻了好一阵子,终于找出一对可以活动四肢和脑袋的情侣暴力熊挂件来,“喏,只有这个了,男熊的右胳膊断了,一直没人要,你们三百四十分,只能换到这个了……”连翘嘟起嘴巴心不甘情不愿的夺过那只完好无损的女熊,“好吧,就这个吧……”小白倒是十分开心,欣欣然把断了只胳膊的男熊挂在手机上,眉飞色舞道:“你嘟什么嘴,这不是挺好的嘛……”连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个残次品,好什么好?”
小白抚了抚暴力熊的断臂,“谁说这是残次品了,这明明是杨过,而你是姑姑……”连翘怔了一怔,随即炸了毛,怒吼道:“我有那么老吗?你才是姑姑,你全家都是姑姑!”小白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来揉乱了她的长发,“好啦,是我老,是我老了。我们的连翘姑娘,还要年轻很久很久……”
夏末,连翘从图书馆出来,一抬头便看见,开得正盛的紫色木槿花丛旁,白衣服的男生静静看着她,苍山洱海的模样。几个月不见,他更加瘦了,形销骨立,眼珠漆黑如点墨,“我想了很久,虽然不能原谅自己,但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在一起。”说完,他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连翘.女孩子任由自己被抱着,一动不动,蓝天灰蓝,白云苍白,她哭了.
连翘跟林嘉杞和好了,他找到一份薪水优渥的工作,连翘自己也跟一家古籍出版社联系好了,见习一年之后转正。两个人在大学城附近租了个干净的小户型,推开窗子就能看到一湖碧水,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他们仍爱静静抱在一起,仍爱闭上眼睛亲吻,仍爱在黄昏的街头分吃一个甜筒。只是剩下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连翘觉得浑身疲累,她轻轻揉着自己的额头,或许是整天校那些晦涩古文的缘故。
她不敢想象如果让小白知道自己这么容易又投入了负心郎的怀抱,会被嘲笑到什么程度,因此许久都没有联系他.初冬时分,难得的放了晴,连翘一个人走到江堤上坐着,近来,她越来越钟爱独处。枯水季节,深褐色的河滩露出来,零星夹杂其中的蚌壳在太阳底下一闪一闪,她正望得出神,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小白的脸色比上次更白了一些,嘴里叼着根烟,眯缝着眼睛,手里托着台巨大的单反,“你一个人坐在这装什么文艺呢?怎么也不来找我?想赖账啊?”连翘局促地站起来,突然失语了,讪讪地低了头,“那些钱……我会还你的。”虽然跟小白说话,没有一次不谈到钱的事情,可是这一次,也许因为萧瑟江景的缘故,那个字眼特别凛冽,连连翘自己的心都被冻坏了。小白显然没有想到连翘会这样答他,他的烟在嘴边停留片刻,掉在了堆在鞋面的牛仔裤脚上,他低头把它甩出去,已经烧出洞了,他没有再抬头,把眼睛凑到相机镜头前瞄一眼,淡淡地说:“走了,那边还在等我。”他大步大步走开,朝向江滩上穿着粉色纱裙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孩子以及举着反光板的小弟,他的背影亭亭如盖,连翘突然觉得,这样大步大步离开她的,除了小白,还有再也无可挽回的青春.或许,这就是成人世界的难堪,用一些珍贵的东西,去换一些价值不明意义模糊的东西。像王菲唱的那样,多年后想起今天值得不值得?
日子平静无波,连翘毕业了,跟出版社正式签了约,林嘉杞攒够了首付,买的是现房,很快就可以入住,两边家长不遗余力的催促,渐渐渐渐,自然而然的就开始婚嫁的筹备,林嘉杞刚好得到机会跟人一起合开公司,忙得不可开交,连翘只好一个人照着清单一样一样准备,碎花的布沙发,欧式古典风的餐桌椅子,酒红色茶几,宜家的高低组柜,米兰印象那款做得跟麻石一样的大床,一开始觉得累,到了后来就麻木了,一切准备妥帖,大红帖子印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冬,她以为自己瘦了,结果称出来还重了五斤。
软塌塌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户照进来,连翘静静踩着自己的影子,指头在一张大红的喜帖上轻轻摩挲,封面上用烫金字喜气洋洋的写着阮慕白先生敬启,里面还有一张存折,那是她年少轻狂时零零总总从他那里借来的钱,她终于凑齐了。还给他以后,他们之间便连最后一点维系也失去了吧.连翘把额头轻轻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坐着坐着睡着了,恍恍惚惚回到了十四岁那年,他恶作剧,拿出剪刀,把她垂到他桌面上的马尾齐齐剪断。他在笑,而她的眼泪落得停不下来.这一天,连翘上班的时候把给小白的请柬放在手提包里,准备下班了给他送过去。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条短信,“我马上就上飞机了,去法国,学画画。哥以后是艺术家了,你欠的六万八千四百九十二块人民币哥用不上了,就不用还算了。保重。”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天旋地转,旁边窗台上的水仙花被空调吹得提早开了,那香味熏得人头昏.缓过来之后,想要回拨过去,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下了手指。主任本来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又转回来,皱起眉头盯着她,“连翘,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准备婚礼累坏了?放你半天假,快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她茫然的签了假条,下楼,推开办公楼的旋转玻璃门出去,深灰的云层压得很低,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她扬手招了的士,懒洋洋靠在座位上,看着车窗外不断变幻的被雨水冲刷的街景。
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门口凌乱甩着的一双红漆皮高跟鞋让她稍稍犹疑了一下,她还是继续往里面走,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两杯喝残了的咖啡,余香静静萦绕在空气里,是她珍藏的北欧拿铁,再往里走,就到他们的新房了。卧房门紧闭着,连翘静静靠在墙壁的珍珠白蕾丝墙饰上,有女人放浪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哈哈,真有你的啊小林子,你那小新娘居然对你这么死心塌地,明知道我跟你那件事都肯原谅你,还义无反顾的嫁给你……”将要成为连翘新郎的那个人,笑声里亦充满了狎昵,“当然啦,我家连翘可是很单纯的女孩子,你以为都像你这个小狐狸精这么坏呀……嗯……”接下来,便没有说话声了。连翘想起屋子里那床自己最喜欢的桃红色床单,真是可惜了。她没有再往前走了,也没有打扰他们,慢慢退回到门外,把钥匙轻轻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安静地拉上门离开了。
雨仍然在下,毛毛地飘在头发上,连翘在湿漉漉的冷雨长街上走着,细高跟靴子叩出空空的声响,她已经是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熟女连翘,不再是那个穿一双白球鞋就可以在汹涌街头来一曲华尔兹的少女连翘.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江边,在她和小白都还是伪文艺青年的时候,他们喜欢跑在岸边停泊着的被遗弃的驳船上面,她对着江水故作深沉的想些酸溜溜的诗,小白对着画板给她画像或者拍照片,据说后来他的摄影馆之所以如此成功,就是那时候整天练习把一张苦瓜脸弄成绝世美人的结果.装累了,他们会去买串最便宜的山楂糖葫芦分着吃,跟卖风筝的老伯套近乎,骗个蝴蝶风筝在江岸边的草地上放一下午,那时候她短头发,有雀斑,只会白T牛仔裤配球鞋,可是在小白拍出来的照片里,她依然可以眼眸清明欲醉,美得不像话。她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如果可以,她多么愿意一直留在那个时候。临近傍晚,她走进江边那家以前和小白经常光顾的鱼火锅,依然是被老板偷偷切掉一块肚皮的鲫鱼,依然是脆生生的酸腌菜,依然是嫩得夹不起来的白豆腐,只是红得很可疑的锅底面前,只剩下她一个人。吃到一半的时候,噪杂的大堂静了一下,电视里新闻节目的主持人目无表情的报道,今天中午一点十五分自本市飞往巴黎的AF105次航班在起飞半个小时后失事,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她颤抖着手腕,艰难地喂自己咽下一口滚烫的汤,窗外凄风苦雨,天地苍茫,从此只剩下她一个人。收到小白信息后,连翘曾经想过要不要赶过去见他,因而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发机时间,那天飞往巴黎的,只有AF105一趟航班。
那晚吃完火锅回到公司宿舍,连翘病了,烧得天昏地暗,同事把她送到了医院.林嘉杞大概看到了鞋柜上连翘留下的钥匙,很是歉疚,第一时间煲了汤送过来,又趁护士不在的时候睁着一双黑得无辜的眼睛向连翘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和承诺,依然是以前那副模样,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连翘觉得他楚楚可人,现在却只觉得猥琐,便连话也懒得说,只恹恹的把头侧到另外一边去,日光从白纱窗帘上渗过来,在地上投下淡淡的百合花的影子。一连半个月过去,连翘仍然没有跟林嘉杞说一个字,到得出院的时候,他大约也觉出连翘的决心来,便知趣的走了,任她自己打了车回公司。
一月的南方城市,薄薄的下了雪,半遮半掩间,别有一般风致,连翘从计程车的后视镜里看到自己,苍白的面色,衬得一双眼睛分外暮霭沉沉,她想,她终于开始老了。接下来沉浸到佶屈聱牙的古文典籍世界里,除了饮食起居,再不分出一丝心思想其他,日子一天天下来,连翘觉得自己像一张纸片人,夹到故纸堆里应该也没人会发现了。
几年之后,林嘉杞找到她,他的公司做得很大了,阿曼尼西装将他包装得更加俊挺,身旁带着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并不是之前在他们婚房里碰到的那个菘蓝,眉目依稀有几分连翘年少时候的影子。临街的咖啡馆,他把女朋友支去逛顶层的商场,一双眼睛灼灼的盯着连翘,“我带她给你看,只是想告诉你,你仍然是我心里无可取代的那个人。”
二十九岁的女子垂首搅着自己面前的热咖啡,静静的笑,不置可否.“我还要还你一样东西。”他把一张蓝色的卡片轻轻推到她面前.
那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数字,是当年小白给他的,一共三笔。第一笔给他拿去做人流,顺便要求他离开她。第二笔给他走后门找到份好工作,顺便要求他回到她身边。第三笔是得知了他们的婚讯,临去法国前,把自己所有的存款都给了他,支撑他办起那个小公司,许给连翘,一个安定富足的人生。那人走之前说过的,如果林嘉杞不负连翘,那关于这些钱往事不必再提,但如果不在一起了,分文不少必须全部还给她。
即将进入三十岁这年的秋天里,连翘穿着长至脚踝的帆布裙子走在街道上,日光如水,公交站牌下,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年情侣,旁若无人的接吻,她看了他们一眼,温柔的笑了。
这一年冬天,连翘所在的出版社参与一个国际文化项目,接到法国方面的邀请过去做访问,出版社里尽是些爱掉书袋的老头子,社长害怕他们出去做代表有损形象,于是钦点了连翘.三万英尺的高空上,连翘看着窗外明净的流云,感到宁静暗幽的温柔,如丝之无声坠地.这是他曾经路过的地方,最终的天堂。
在巴黎办过公事之后,连翘没有随同行的女伴们去香榭丽舍大街疯狂购物,只身一人走到了奥尔非勒码头,无数的流浪艺术家聚集在此,为他们或许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的梦想奉献青春.小白也曾有过和他们一般无二的梦想.初冬季节,还来不及下雪,街道两旁都是阔叶梧桐,阳光清洗过的青碧色街道让形单影只的女孩子莫名惆怅起来。码头旁无数的流浪画家在给游人作画,连翘踟蹰了一阵子,选择在一个白发苍苍的东方老人的画架前坐了下来。
老人看了连翘一眼,浅浅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聚精会神的画起来,连翘则静静听着身后轻柔的水花泼溅声。
过了一会儿,老人从画架上取下素描纸,信步走到了连翘面前,女孩子看到那幅素描,有一刹那的怔忪——原来自己还是这个样子吗?还是当年小白给她画过的,一尘不染的样子.她颤抖着手接过那幅画,一时间忘记说那并不顺溜的英语了,只喃喃道:“谢……谢谢……多少钱?”调皮的老人把铅笔夹在耳朵上,眨着眼睛笑了,用流利的中文回答道:“不用了,这是我在巴黎的封笔之作,所以免费送给你了。况且,为这么美丽的女孩子画像,是我的荣幸。”连翘脸红了红,小心翼翼地把画纸放进大笔记本里夹好,随即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对面的老人,“原来您是华人啊。为什么不在巴黎画了,要出去旅游吗?”
老人的眼睛遽然亮了起来,“不是旅游,是要回国了。在国外流浪了大半辈子,终于叶落归根了呀。”连翘叹道:“呀,您在这里画了几十年……”老人一愣,随即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摇着头道:“如果画了几十年还在这里,那人生岂不尴尬。我有自己的画室的,今天来这里,只为圆我儿子的梦而已。”连翘怔了一怔,“哦,您儿子自己怎么不来?”老人叹了口气,笑道:“他来不了了,五年前他生了重病,我们本想带着他来这里一偿夙愿之后再做治疗,谁料没赶上那趟航班,到达这里治疗的时候,已经成植物人了……”连翘心上一颤,惋惜道:“真是不幸……”老人摇了摇头,“不,小姑娘,人生的际遇永远不能这样的衡量的。你知道吗,我们没有赶上的那班飞机,最终失事了……"连翘的心间突然呼啸而过层层叠叠的光影,她的声音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您……您说的那趟航班,是不是2006年12月16号从广州飞往巴黎的AF105……”老人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连翘,“没错。小姑娘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莫非……你有亲友在那趟航班上……"
连翘低下头沉默了许久,脸上突然有笑层层叠叠如繁花般绽放开来,她扶着画画的老人在小凳子上坐下,然后蹲下去虔诚的抬头看着他,“不,我没有亲友在那趟航班上的。您可以跟我多说说您儿子的事情吗?我想听……”或许年轻女孩子的温柔是所有男人都无法抗拒的,无论他是什么年龄。
老人笑了笑,轻声回忆起来。他很聪明,很好看,并且继承了我和他母亲的绘画天赋。他上大学那一年,我们原本想安排他来法国跟我们团聚,但是他不肯,执意留在中国的美院读书,还开了个摄影馆,据说是为了给他喜欢的女孩子赚钱花,纵使那个女孩子一点都不喜欢他。呵呵,这样浪漫的念头,我们是不会反对的,因为,我们也曾经年轻过,也有过那样纯洁的爱慕呀.“后来,他生病了,病得很重,可是那个女孩子还需要他的照顾,他便一边在国内治疗,一边继续经营那个摄影馆,直到再也撑不下去了,才答应跟我们一起到法国来治疗。“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昏睡着,前几天我国内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医学院治好了几起类似的病症,劝我们赶紧回国医治,或许,再过不久,他就能醒过来,看着我们笑了."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连翘倔强的抬起满脸的泪水笑了,“不,我没有哭,没有哭,是风沙吹到眼睛里来了……”
连翘陪小白回国的那天,天空中飘下了淡淡的雪,小白紧闭着双眼,身上插满了管子,眉目却一如多年之前那样凛冽俊秀,仿佛岁月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只蓝色的,断了右臂的暴力熊。
许多年前,得知自己患上绝症的第一天,洁白的少年为了不让她担心,匆匆换好自己的衣服,从重症病房逃到医院门口,满不在乎地笑着向她撒下弥天大谎,然后拖着痛入骨髓的身体带她在虚拟的电玩世界里找回那么一丁点快乐和安全感.他爱财如命,其实只因为,他爱她,胜过他的命.他不敢向她表白,只敢握着这只断了手臂的暴力熊,用吊儿郎当的神色掩饰惊慌失措的内心,“这是杨过,你是姑姑。我是过儿,你是小龙女……”
只可惜,连翘回不到那一年,回不到那个时刻,不能温柔的告诉他:“我会像小龙女一样,在绝情谷底等你十六年。你不来,我不老。”
不过,好在她拥有现在,还拥有未来,拥有小白此后整整一生的春秋和冬夏,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向小白展示她的一颗心,展示她曾经以为永远也没有机会袒露的一颗心.雪花轻轻飘落在云层上,太阳照过来,仿佛给它们镶上了金色的滚边,华美圣洁如巴黎教堂里那些有关天国的图景,连翘静静看着窗外,把脸颊小心翼翼的触在小白的手边,突然想起室友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你何德何能?”
对啊,我何德何能,可以在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之后,还原封不动地找回来?
手边是这次出国访问带的一本佛经,翻到的这一页写着,情不重不生娑婆.不要轻视那些爱财如命的人,或许每一个在红尘里打滚营营役役的男人或者女人,都有一颗深情的心,留给他们最爱的人。
几个月之后,南国暮春的黄昏,日头暖糯香甜,木棉花热烈的开着,遍地都是如云似雾的嫣红,将整座城市笼在一个华丽的梦里.连翘下了班,如往常一样来到医院的特护病房,从水房打了水,一边轻手轻脚的给小白擦脸擦手,一边絮絮叨叨像个老太婆一样跟他说起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早上吃的油条有点硬,不如你以前带我去坡子街吃的那么酥,差一点点就把我的门牙崩掉了……哈哈,你是不知道,去了出版社才搞笑呢,主编昨晚上被他老婆打了,眼睛肿得跟功夫熊猫里的阿宝一样,只好一直躲在办公室里憋着笑不出来……中午的饭局上有个秃头男找死,竟然色迷迷的跟我赌酒,想把我灌醉,幸好当年经常跟你去吃火锅吐出了一身好酒量啊,我一言不发用八扎冰啤把他秒杀了,他好像现在还躺在发行部的沙发上没醒过来,唉,真解恨呀……你看你这个邋遢鬼,这么快就擦脏了一盆水,你等等哈,我先去换过一盆来再继续跟你说……”她把毛巾放回小盆子里,端起转身准备走的时候,湿漉漉的右手突然被人从身后轻轻握住了,那清凉的触感,带着暌违多年的温柔与悸动。
她怔了怔,须臾之间,一颗心仿佛正经受着狂风暴雨的花树,剧烈的颤抖自心间沿着每一根毛细血管,渐渐渐渐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泪珠如缤纷的落英,顺着脸颊翩飞而下,可是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动,唯恐这又是一场清梦,稍一动弹,便会被无情的从梦境中抛出来。
暮春黄昏的霞光在洁白的病房里弹奏着迷迭香一般幽美的旋律,病床上那人静静拉了连翘许久,轻声笑了出来,“姑娘,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莽撞,一点儿也没长大?”连翘手中的水盆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冰凉的水花透过丝袜轻轻吻上她的小腿,仿佛一张张可爱的小嘴巴,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别害怕,这不是梦……不是梦……她缓缓转过身去,天蓝色被单中默默看着她的男子脸色苍白,可眼中的笑意却比天边的云霞更绚烂。
连翘任由满脸泪水打湿自己的长发和小白的手心,倾心尽力看着他,轻声笑道:“你不醒来,我怎么舍得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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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所有需要需要学会珍惜的人,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连翘一样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还可以原封不动的找回来。齐木卡卡西带给我们的不只是感动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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