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本宅像所有老宅子一样，到了晚上就有些阴寒气。

在后门值班的年轻男子看到从摇下的车窗间露出的宫野的脸，立刻并脚行了个鞠躬礼，标准的笑容礼貌而不献媚，显然教养良好。

“相机记忆卡和录音笔都已经收起来了。”

白马快速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档案袋，对宫野附耳一句。后者点点头，在纪家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Miss Miyano.”

老管家端上热茶，特别地冲宫野浅浅鞠躬。

宫野第一次来纪家的时候，是纪然在CIA训练时受伤，她代表中情局来通知家属；后来纪然嫌本宅规矩太多，搬了出来，租住的公寓还是宫野和她一起看中，一起布置的；再后来纪然接手Jean’s，买下了公寓却搬回了本宅，不怎么联系，但宫野知道她经常睡在办公室。

宫野第二次来纪家，是拜托纪然帮自己保护明美。即便是从小的挚友，那种有求于人的心情，也黯淡得让宫野至今都难以正视。

这是她第三次来纪家本宅。

“方便探视吗？”

赤井低沉的声线让出神的宫野微微一惊，转过头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向正从木质楼梯上送私人医生出来的Gin。男子淡金色的长发少见地随意束着，客气有礼地和医生交谈着，最后还站在楼梯前吩咐管家送医生出去，俨然主人的模样。

Gin转身在客厅另一端的一个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只瓷杯，方回过身示意宫野和赤井跟上。

志保思索地皱了眉，习惯性地要同赤井对视时，发现对方已经起身跟着Gin走上了楼梯。

 

 

宫野最后一个缓步走下楼梯的时候，有些出神，经过二楼的楼梯转角时干脆倚着栏杆站住了，微妙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二楼半开着门的书房。

于是看着书房宽大的桌边，用来画中国画的纸张垂下一端，墨迹隔了距离并不能分辨，愣愣地发呆。

“志保？”

站在客厅的赤井一手拇指勾在长裤口袋边，唇边带笑，微微仰头看向自己，对面是姿态极其相似的Gin。

“嗯，走吧。”

宫野逆着光，有些迟钝地向两人报以浅笑，快步走下楼梯。

 

“James也学会打听进度了？”

赤井单手握着方向盘，略略偏头看一眼挂掉电话的宫野志保，莫名地觉出对方起伏的情绪，而从她刚刚接听电话的几声“嗯”中，完全找不出头绪，只得玩笑着旁敲侧击着。

“没。”

宫野闭上眼，试图让情绪稍稍沉淀，缓缓地丢出几个音节，车内窄小的空间重又陷入沉默。

赤井眯起眼睛，扫过女人的神情，得出“不好追问”的结论。

车窗外，纽约破晓前的天空美丽的深蓝中夹杂了魅人的紫色，绿色如同烟雾的行道树飞速后退着。

“James要退休了。”

宫野侧过头，语调平静，看着赤井的侧脸。

女人就是女人——赤井抿唇笑着，脑海里浮现出Gin的经典语录。James要退休了，他们共事多年，志保心里当然会有不舍，再加上James没有子女，退休后虽然闲散，大概多少会有些寂寞。

男人自顾自地把唇角勾得更甚，挑着眉自嘲：结了婚之后的思维，怎么老是会不自主地绕到子女上。

志保仍旧没有说话。

“有了Babysitter，我们是不是可以再抓紧一些……”

感觉到男人的手握住自己的，宫野从车窗外收回目光，不防被赤井满是温和笑意的侧颜撞进眼底，漂亮得让她不知所措。

车子转过一个弯，破晓的晨光随着角度的转变撒进车窗，赤井感觉到宫野的滞涩，转过头却看不清逆光中女人的表情。

只是茶发浸在阳光里，散着别致的清美，微仰着的脸，线条柔和。

“上面说要选人接替James，”

宫野收回视线，直直地看向挡风玻璃——

“从你和我之中。”

 

 

不论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不思进取永远都不会是一种正确的态度。

如果仅仅因为是夫妻，就在绝好的晋升机会上相互迁就，不但是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不负责任，更是对SOG的不负责任。

生活和工作，果然就应该严格分开。

“所以这次的case，老成员要在适当的程度上多放手，给小辈一个历练的机会。”

James的声音把宫野志保神游的思绪拉了回来，女人已经习惯了自己开会时的不专心，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押了一口。

“这么简单的案子，James你从哪里偷来的。”

工藤新一乐呵呵地发问，海蓝色的眼眸里却没有笑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从NY回来后的赤井和宫野，气氛非常不对。

“是CIA的案子，根据既定程序，中情局方面还是要有人跟进，我和他们协调了白马探。”

志保抬头与James对了对视线，抿唇露出一个清朗的笑，心底里暗暗绷了根弦——说什么考察后辈，这种节骨眼上，是在故意设置情境考察赤井他们俩的领导水准才对吧。

“除了Gin之外的全员参与，对于一份军工机密文件来说阵容是强大了一些，但还是请大家全力以赴。”

James忽然起身，对着会议桌旁的众人微微鞠躬，抬起头时灰色的眼睛有些湿润。

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主持SOG的行动。

“就把Gin留在Jean’s了？”

散会后工藤疾走两步追上宫野，两人在电梯前站定，大侦探伸手按亮了电梯钮，佯作轻松地开口问道。

宫野手里把弄着手机，低头进了电梯，选择了“情报科”所在楼层，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如果你接了James的位置，你想怎么安置赤井。”

侦探冷静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才走出电梯间的宫野回过头，并没有很惊讶于流言传播的速度。

“这话你该去问他。”

电梯门缓缓关上，工藤看着宫野的背影消失在渐渐狭窄的视野里，皱了皱眉。

 

 

“宫野少将，保密线路3，是Gene的代码。”

志保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平板电脑，坐到三号线旁，手捏芯片认证卡在主机上刷了一下，手里的平板电脑立刻刷新了屏幕，出现一封极其普通的文字邮件。

“博士？”

在SOG还一直称呼自己为博士的人，不用看也知道是白马探。宫野点点头示意工作人员放他过来，自己顺手删除了邮件，放下pad。

“纪然这两天要到华盛顿来谈一桩生意，情报上说很可能对象很可能是国防部，协商下半年针对甘比诺的合作计划。”

白马打开怀里的笔记本，听着上司有些笑意的语气，忽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机械地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屏幕上迅速展开了一个新闻页面。

“哦？”

宫野饶有兴致地凑近屏幕：一张几乎占满了头版的照片，黑夜的拍摄效果并不是很出色，从角度看拍摄方式也不怎么光明。照片上的两个人都是一头长发，身形纤细的女子背靠着车门，男人一手搭着女子的腰，举止亲密。

背景是Jean’s的总部大楼。

“你怎么想。”

宫野伸手阖上笔记本，转身同同事打了个招呼，快步出了情报科的集散办公室，低声对跟上来的白马探发问。

“Jean’s那边没有动静，这照片应该是Jean前辈默许过的，我们静观其变就好。目前来讲，总归是对我们有利的。”

志保点点头，脚步轻盈地踩着步梯下楼，在拐角处忽然站住。

“去问问纪然的航班，你去接机。”

白马领命，转身爬上楼梯，消失在上一层的拐角处。同时宫野抿唇一笑，对着缓步上楼来的赤井秀一。

“在楼梯间调情……可不是好主意……”

宫野艰难地撑住男人的肩，从男人让人窒息的吻中挣脱出来，不但动作，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有些慌乱无力，最后仍旧伏在男人怀里好一阵喘息。

“回家继续。”

赤井恋恋不舍地放开怀里人，轻吐出几个字节，转身一步三级地快步跑上楼梯。

宫野倚着栏杆看赤井消失在拐角处，只剩下脚步声来回激荡，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华盛顿里根机场，到达厅。

“接待通知上说，Jean’s来的是董事和总裁，照理该是Jean一个人的，这两个冠词和复数是什么意思……”

白马探谨慎地翻看了一遍手机里的邮件通知，有些疑惑地转头去问身旁跟着的接待人员。

Jean必然不会只身前来，但能有资格出现在国防部接待文件里的人，除了她怎么可能还有别人。白马探打开车门，看着一脸不知情的接待人员，挑挑眉：Jean’s行事一向低调，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吧。

“前辈。”

白马得体地欠欠身，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人：没有拎行李，温和的笑容有些赞许的意味，身上是一件银灰色修身中袖膝上连衣裙，小V字领衬得纤细的脖子，端庄不乏活泼，一双黑色短靴露出瘦长白皙的小腿。

“这件裙子，志保也有一件，很眼熟吧。”

纪然语调轻快，双手摊在身侧，指着衣角的商标，看着白马探礼貌地笑着点头，很满意地提起唇角的弧度，眉目清朗。

一阵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后，黑色的旅行箱停在旁侧，长长的拉杆立着。Gin在纪然身后站定，取下手臂上挂着的风衣，展开抖了抖，轻碰女人的肩；纪然顺从地抬起手臂，任由对方给自己套上袖子。

白马有些失神，看着Gin修长的十指拢住纪然的黑发从衣领中抽出，伸手到那长发下细细动作，约莫是在整理衣领。

“诶？志保没来？”

女人似乎完全没有在意Gin的动作，自顾自地翻完了手机，抬头往白马身后望了望，有些失落地问。

“博士在五角大楼等前辈……还有Jean’s的总裁？”

白马方回过神，愣了一愣，一边回答，一边迷惑地问。

“诶？”

纪然笑着眯起眼睛，白马看着对方的眼眸里闪过和宫野极其相似的精锐凛冽，不由挺起了腰背，并拢双膝，标准了站姿。

“我来介绍。”

纪然转过身，抬手搭上Gin的肩，一手插进风衣的口袋，收敛起唇角的弧度，一双墨眸微微眯起，露出商人特有的精明。

“Gin，新总裁。”

白马探彻底愣在原地——不是因为纪然的话，而是看到一瞬间，Gin注视着纪然的眼神，与赤井看着宫野的眼神：

何其相似。

 

 

把纪然送进宫野的办公室，白马探路过赤井的门口，迟疑了一下，又退回来，站住。

“只要擦伤她的右臂，绝对不能留下永久性伤害，只要严重的擦伤，伤及皮肉就会影响她近半年的狙击精度……”

赤井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白马探看着没有关紧的门缝，心想穿透力强的声音并不是处处都有优势。

“你想和她竞争James的位置？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另一个低沉的声线，略带着冰凉嘲笑的意味，讽刺度极深地反问，却好像并不惊讶。

“靠狙击压过对手？你以为James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的。”

James的狙击水准在SOG中的确很一般——办公室里Gin挑了挑眉，淡金色的长发随着沙发上男人前倾的姿态，落在茶几上，圈出美好的弧度。

“你不想让她参加下半年对甘比诺的制裁行动。”

白马听到门里男人的声线依旧低沉冰凉，但骤然转变的语调中，肯定和严肃的感觉异常明显。

“那场仗，会很艰难。”

赤井站起身，接过Gin抛过来的烟盒，抽出一支烟，略微顿了顿，点燃，凑在唇边吸了一口，动作出乎自己预料地依旧娴熟。

“You don’t want her involved in big case anymore；you want her to settle down；you want her to achieve the dream about‘perfectly ordinary’；you want her happy。”

<你不想让她再参与重大case，你希望她安定下来，你想让她实现自己‘perfectly ordinary’的愿望，你想让她幸福。>

这种论调听起来很不符合Gin的风格，但以他对赤井夫妇的了解，白马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并不觉得违和。

“我们想要个孩子。”

短时间的沉默之后，赤井更加低沉的声线，略略沙哑的声线，带着颇为性感的质地，简单的单词之间满是满足的期待和幸福。

甚至能感觉到淡淡的烟草香，白马低着头，和顺地垂着眉眼，茶色的发丝挡住棕色的眼睛。

“白马。”

纪然带上宫野办公室的门，走进中央走廊时抬眼便看到了站在某扇门边的白马，轻轻叫了一声。

“前辈。”

白马整理好表情，转过身看向一手挽着风衣，身穿银灰色连衣裙的纪然，抬腿朝对方走过去。

而他听到从门后传来的最后一句话，是Gin的声音：

“嗯，她像是想要孩子的人。”

偷听，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你心跳加速，指尖颤抖，呼吸急促，但你站在那里，信息就像潮水，一波波涌过来。

直到你被淹没。

白马心里咯噔一声，心脏像是被冻成了冰，揉碎之后，又堆进温水里——

已经不是百感交集可以形容的。

 

 

“Rye，I’m not doing this。”

<我不会干这档子事儿的。>

Gin看着赤井在自己身侧的沙发上坐下，伸手捏过对方指间燃了一小半的烟，含在自己唇间，老练地深吸一口。

“You think it’s her dream，it is her dream。But the dream is supposed to defined who she is，instead of changing her。She was born to belong to the field，the hotline，the deadline and the pressure。”

<你以为那是她的梦想，那确实是她的梦想。但梦想应该是组成她的一部分，而不是改变她。她生来属于现场，属于一线，属于那种满是最后期限和压力的生活。>

Gin压低的声音，语速极快的英文，极其强硬的语气，稍稍停顿后，转头看向沉思的赤井秀一。

“She is Miyano；she is your wife；and she can be a mother。The dream about career and the dream about daily life，if you can’t give her both，Rye，just step back to the husband thing and let her make it herself。Because either you want it or not，she is that amazing，we all know。”

<她是宫野志保，她是你妻子，她可以成为一位母亲。职业生涯的梦想和生活的梦想，Rye，如果你不能全都给她，你只要退回到丈夫的位置上，让她自己去成就。因为不论你是否想要，她都是那么地出众，所有人都知道。>

赤井看着Gin站起身，取下衣帽钩上的风衣挂在手臂上，淡金色长发被窗格吹入的风撩起，一言不发。

“你好像比我了解她，比我付出了更多，为什么……”

数数年头，自己认识赤井秀一的时间也不短了，虽说多数时间是作为宿敌的。但即使作为敌人，Gin仍然能肯定，这大概是赤井说过的，最没有自信的一句话。

“因为爱情是很简单的选择题，Rye，简单到不需要思考。”

这大概也是Gin多年来，说过的最人性最柔软的一句话。

“在你我之间，她为什么选择了我。”                     

赤井伸手抽过Gin指间快要燃尽的烟，顺手摁灭在喝水的瓷杯子里——戒烟很久之后，办公室再也找不到烟灰缸了。

“不是选择了你，Rye。爱情的选择不是选你，或者选我；而是爱，或者不爱。”

Gin侧过身，一手搭在门把上，确定赤井看不到自己唇边的浅笑，声线低沉平缓地说道。

“我去接Lam。”

男人最后丢下一句，消失在带上的门后。

 

 

“There are secrets，with everyone。”

<每个人都有秘密。>

白马礼貌地陪着纪然走到电梯口，女人却忽然一转身，朝步梯走过去，语气淡淡地开口，神态却精明得让白马不安。

“So，what’s yours？”

<那么，你的秘密是什么？>

纪然微笑着转过身，面对白马扶了木质扶手侧着身下楼梯。白马探忽然觉得生活在一群无比聪明的人中间，简直就是自找麻烦。

茶色头发的男人没有说话，步伐稳定地走下楼梯。

“You slept with Gin。”

片刻的沉默后，白马探停住脚步，微微俯视着自己眼前的东方女子，不掩饰锋锐的神色，音节清晰。

纪然挑起眉毛，双唇轻轻一抿，一丝诧异的神色在脸上闪过。

“Actually，I am sleeping with Gin，and how did you know？”

白马探慵懒地靠在栏杆上，看着纪然佯作漫不经心的发问，心底忽然涌起些得意的成分。

“偷拍被默许，低调破格晋升，因为你希望不久之后公布你们的关系时，公众能觉得门当户对，水到渠成。”

纪然挑起的眉毛缓缓放下，粉色的薄唇抿得更紧，眉眼间的自信孤傲仍旧锋锐得不可一世。

他（她）真像宫野志保——

同样的思绪从面对面的两个人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最重要的，你在我们身上看到了赤井和志保的影子。”

纪然扬着头，一边转身快步走下楼梯，一边语速极快地低声反击，语调自信到略略自负的程度。

“志保在的地方你无处不在，你照顾她的朋友，常驻五角大楼，你对她和赤井的互动格外留意，你对待她的态度早就超出一个“CIA助手”的范畴了……”

“You love her，that is your secret。”

<你爱她，这就是你的秘密。>

纪然停住步子，傍晚的风从出口吹过来，带着薄薄的凉意。女人第二次挑起眉，带着几分胜利的炫耀意味。

“How did you know。”

白马站在原地，切实地感觉到真相从内心深处被发觉的恐慌和空虚感，他听到自己的声线很不争气地微抖。

“I didn’t know；I guessed。”

<我不知道，我猜的。>

纪然展开自己的薄风衣，动作利落地穿在身上，抬头看着白马的眼睛里映出某个淡金发男子的倒影。

白马看着走近的Gin，看着Gin很自然地伸手去整理纪然的长发和衣领，修长的指节动作温和。

“Now，I actually know。”

<现在，我确实知道了。>

纪然神色狡猾地小声丢下一句，丢下脸上只剩下习惯性的官方微笑的白马探，转身朝出口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