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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鸣放会后的他们刘尊棋——(1911——1993),原国际新闻局副局长、外文出版社总编辑,副社长,业务负责人。1931年的老共产党员,个人经历是新闻界公认的传奇,留存在许多相识者的回忆录里。鸣放会后被发配到北大荒850农场4分场3分队,时年47岁。3分队的右派伐木者在完达山上时,他被分配每天上山给30多人送饭。在崎岖山路上,每次往返十几里里,素以“精神开朗乐观”著称。1970年代,他在一个小岛上翻译出英国作家司各特的两部名著《艾凡赫》(与章益合作)和《红毛大侠》(与符家钦合作)、费正清的著作《伟大的中国革命1880——1985》、1943年译过威尔基的《天下一家》、1930年译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人之屋》、1938年译《论持久战》、斯坦倍克的《月落》、《美国通史》、《当日本作战的时候》等。
1981年创办英文报纸《中国日报》时,刘尊棋出任总编辑,这时他70岁了。
吴文焘——(1913——2011)老共产党员,荒芜的北大同窗,他们同为当年叶公超先生的弟子。1957年的副社长兼总编辑,也是外文出版社领导运动的5人小组成员之一。
荒芜称为曾经“无话不谈”的老同学,就此成为陌路。
1959年他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曾被开除出党,下放到国家对外文委资料室做资料员。2009年,96岁的老人接受了荒芜后人的来访,诚恳言及当年,承认荒芜“是个有学问的外语人才”。主动提起1957年说
“那么多同志被打成右派,我是有责任的。那时候中国的外语人才太少啊,都打下去,我们外文社还怎么干下去呢?
”提到冯亦代先生时他说:“亦代做人比你爸爸可周密多了。那时候外文社的运动归口文化部两位领导管,一个叫徐光宵,一个叫戈矛,咳,都是兵器。在右派名单定下来后,文化部开了个会,徐光霄说,各单位可以留下一个最需要的不走,我当时就肯定地说,我们单位要留下冯亦代,这个同志有协调能力,我们工作需要。
提到对外文委的日子,他说:我曾在那里打杂儿,整日不知所终。他们说我反对毛主席,反对三面红旗,是老右倾。
自1953——1982年,他在外文局“三进三退”,1982年从外文局局长任上离休。在被误诊为癌症后,他写出30万字的长篇小说《团圆》。因为记述了左祸,脱稿后无法全部出版。赠书给笔者时他淡淡地说:只发表了一半儿(原著30余万字,只准发表一部分)。
孙衷文——1919年生人,老共产党员,曾是“空降干部”(上级单位下派到下级单位指导政治运动的专员),1953年后,担任过社办主任,编译部主任,是1955年外文出版社肃反运动的铁拳人物。其“无限上纲上线”的作风,影响甚大。1957年,他是外文出版社反右运动五人领导小组负责人,(原定打右指标5%,超额完成达8%。不少名额是精心安排那些已调出者鸣放而充了数的)。他歧视社内知识分子的讲话,后来出现在杨宪益、冯亦代、荒芜、孙源、萧乾等多位知识分子的回忆中。1959年“反右倾”运动后,他也受到了调出处理。1961年调入山东大学,又成为党委委员,担任过山大《文史哲》杂志主编。
几年后文革爆发,他以支持一派学生组织大规模批判校长成仿吾而成为一派高参。
不久也被运动浪潮揪出打倒,被捕。1978年底,原被他整肃过的一位旧同事来家告诉荒芜:听说孙衷文后来被定了“四人帮”爪牙,最终也被比他更革命的人革了命,他也未能逃脱被入狱关押的恶运……云云雾雾。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外文出版社是国家外语人才聚集高地。许多人都有留洋和出洋史。孙衷文来后,按照上级精神,主持了对非党干部的严厉整肃,社内出现对非党员业务干部严重的不信任,特别使那些被他直斥为“吃过洋面包的”专业翻译人员心中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心理。直到1980年代,萧乾老人还对荒芜长叹:“当年这些人被孙衷文指为‘洋包子’,整个没完,若早知如此,还真不如去延安当‘土包子’呢!”杨宪益认为:“孙衷文和杨承芳政治背景深啊,总是看我们不顺眼。只要一提业务意见,他们就认为我们这是看不起他们。
孙
源——(1912——2003),原外文出版社法文部副主任,著名的法文翻译家,译作等身。抗日战争中曾出任法国新闻处中文部主任,曾获法兰西文学院骑士章。他在两次民盟鸣放会上都对本部门领导提了意见。鸣放后见到了本单位对冯亦代进行斗争的情况,心中后悔不该到这个单位来。以为如果进别的单位,就不会“总被组织看成落后分子了”;以为假如唐主任没到法文部来,“肃反”时就不会轮到整自己,到了鸣放时自己就不会有许多怨气。戴帽后他受到三类处理,发配到四川江津“下放劳动”。三年后因业务需要被调回外文出版社,遭降级降薪使用。1979年获“改正”后,恢复原行政12级干部待遇。
晚年孙源留下了多篇珍贵的回忆篇章《废话俱乐部》、《回忆诗人戴望舒》、《胡愈之印象记·我和胡老的交往》、《抗战记事·记香港两个职业青年救亡团体》、《祝愿三联书店前进再前进》(三联书店成立三十同年纪念)、《我与开明·我从这里起步》、《陈君葆先生与新文字运动》等。
刘邦琛——(1917——1993),原外文出版社图书编译部设计科科长,业务强人。他是民国西北留学第一人、大学者刘文海之子。只因母亲是英籍,肃反运动时被定为“肃反对象”。为避祸,1956年调入北京印刷研究所。1957年春,一生忠厚勤恳不事张扬的他也被动员参加鸣放,在鸣放会上只提了一些业务建议,被外文出版社运动领导小组和印刷研究所共同给他戴上右派帽子,五类处理,下放北京新华印刷厂当了5年三班倒的排字工人。1975年他从湖北五七干校回到北京,以超强业务能力调入商务印书馆,凭借母语一般的英语水平,参编《英华大辞典》第二次修订版。
“改正”后,1982年恢复了他在1949年得到过的司局级待遇(仅工资)。
符家钦——
(1919——2002),毕业于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重庆)。1949年6月参加国际新闻局工作,1950年加入民盟。1951年“忠诚老实自觉”运动中,曾向组织交待23岁时进过军统外语训练班3个月的史情。1952年改制为外文出版社后,
担任图书编译部文艺组负责人。编译过英文版的茅盾、张天翼、杨宪益、戴乃迭作品;与同事合译美共领袖福斯特的《美国黑人史》、独译阿尔伯特·马尔兹独幕剧本《排戏》、《根深蒂固》、《英国共产党三十年》;校订冯亦代译著《守望莱茵河》、《桥》、朱葆光译著《珍妮小传》等五种。负责编选英文版的中国平话小说多篇,工程浩大。
“肃反”运动中, 23岁时的短暂经历成为严重历史问题,审干结论为:“查无严重罪行,从宽给予记过处分。”
调本社《人民画报》工作。1957年未鸣放一句,仍被按右派一类处理,
开除公职,民盟除名。1958年3月起,被押送到河北新疆等劳教地去挖渠引水、修建水库多年。1978年外文局宣布摘去他的右派帽子,1979年得到“改正”,恢复原编辑6级待遇,恢复盟籍,时花甲已至。3年后,缠绕半生的“历史问题”结论终得改正。
1987年符家钦加入中国共产党。
程 远——
(1904——1968),原为外文出版社图书编译部的德文编译。三反五反运动中,被批判为“荒芜冯亦代徐迟一伙的”。她的“历史问题”被揪住不放,1956年底,她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德文。1957年春也被找回外文出版社参加了鸣放会,没有发言。
1968年1月9日,在全国开展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被北大红卫兵极度侮辱批判,逼迫她自尽于北京大学教员宿舍中。在她含冤绝世15年后,北京大学党委为她彻底平反。悼词说:程远,四川万县人。自1923年、1929年两次留学德国。1923年1月—1925年10月,曾在德国柏林大学及格廷根大学学习,毕业于德国哲学政治学院。1929年再度赴德留学期间,参加了国际社会主义战斗同盟。1931年,参加柏林《火星报》工作,并是反帝大盟盟员。1932年,参加柏林红色救济会,每月一次为政治犯及其家属进行的募捐活动。1937年11月,她在上海参加抗日救亡,担任第14伤兵医院院长。1938年撤至重庆后,她主办“七七图书馆”、“七七宣传队”、“七七印刷厂”,继续开展抗日宣传工作。1940年,她出任重庆私立孤儿院小学的校长,为救助抗日孤儿。1943年后,她曾在四川北碚的江苏医学院、国立复旦大学任教。1950年参加新中国建设,进国际新闻局做德文翻译工作。
晚年荒芜对老同事程远的遭遇难以释怀,北大党委对她的悼词,多年间一直珍存在抽屉深处。
蓝彦哉——原外文出版社图书编译部的英文编译。荒芜担任外文出版社民盟的分区主委时,他是副主委。他曾被污为“荒芜一伙”,与丁聪、李荒芜
、冯亦代等民盟负责人一同,在社内被反复批斗,数月不能止。鸣放会后定为右派分子,之后情况不详。只在孔夫子旧书网上,见到他和周家骖合译的名著《打入三K党》
(美)斯蒂逊·肯尼迪著
。周家骖先生也是1957年民盟鸣放会的出席者,且后情况不详。只知他在1968年亡于外文出版社造反派之手。
杨承芳——(1908——1995),资深中国共产党党员,1957年外文出版社反右运动五人领导小组成员之一,运动主将。反右运动结束后,他升任新创刊的《北京周报》总编辑职。1960年后也在亲手创办的《北京周报》遭到了政治处理,发配到四川江津“下放劳动”。1980年后,担任中国科学院情报所党委书记。1985年离休,逝后备极哀荣。
徐
迟——(1914——1996)原国际新闻局荒芜老同事,担任过外文出版社英文版《人民中国》杂志秘书长。1955年他曾想携手荒芜翻译惠特曼诗歌,因工作过忙改途,但他是少数几位见过荒芜翻译惠诗120首全稿的人。
1957年,他也受邀参加外文出版社民盟鸣放会,因“家庭、历史等问题”,他曾在“三反五反运动”、“肃反运动”中受到严厉的审干调查。他在鸣放会上发言激烈。杨宪益老人提到此事时说:那个会上,徐迟也有发言。幸亏他有高官亲友,不然会后他也很危险!
荒芜的文革交待材料中记道:徐迟,冯亦代和我,都对局里的运动扩大化很有怨气,组织上竟把我们当运动对象,很难接受。特别是徐迟,家里是大地主,危机感更强烈。他家乡里的亲属在运动中非常难过关。他怒火万丈。
1958年徐迟受三类处理,被下放到河北省怀来县暖泉乡劳动,在那里学种马奶葡萄。
1978年冬,他曾携妻陈松一同到荒芜的家中来探望。其晚年所写的《我的文学生涯》只写到1949
年。(亦有自传《江南小镇》也只到49年——孙行玲注)
1996年他以激烈方式辞世,自成深谷跫音。
张惠民——
(1928——1996),南京大学外语系毕业,原外文出版社图书编译部一组的英文编译,被翻译家符家钦称为“译林高手”。他曾在1957年被反右运动领导小组污为“会前与荒芜串联过!”。
鸣放会后给他戴上了右派大帽二类处理,
与荒芜一道被发配北大荒接受监督劳动,同车同队。1961年他被留在黑龙江哈尔滨,很快就调入一所中学教授英文。
在为学生补习外语时,意外地被一位学生家长发现,珍其长才,竟主动帮助他调回北京。他找到外文出版社老领导刘尊棋,遂被调入正在创建中的英文报纸《中国日报》,后来他担任了《中国日报》评论部主任,也担任了清华大学客座教授。6队传闻他每周以英语撰写的国际评论,他的英文评论,曾被英国教师当成范文在课堂上讲用。其水平,除总编辑刘尊棋外无人可比。
在北大荒劳动改造期间,他天天背英语辞典,无论怎样批判他都不肯放下。管教员发现张惠民不背字典不肯睡觉,说他好像个神经病患者。他自北大荒落下了严重的皮癣,终生不愈,晚年为此痛苦至极。自愿到北京东单某大医院去试用一种美国进口新药。6队难友林光先生闻讯去医院护理他时,见到他大吐大泄,他的司局级待遇在此刻没派上一点用场。一个月后他便因不适新药逝于观察室。
这一天是1996年4月24日,
68岁。他刚出版了最新译著《孙子兵法》评述本。他告诉符家钦先生,自己准备用20年时间译出中国古典名著《资治通鉴》。为此买了486电脑,已经完成了第一卷……
张自谋——原外文出版社图书编译部英文翻译。对三反五反、整风运动的扩大化极为不满,鸣放会后戴上右派大帽,被运动领导小组污为“荒芜一伙”。
1958年春,他选择了“放弃公职,自谋生路”,名符其实。
1978年后回到北京,进入中科院世界历史所工作,发奋译著,在译事上与荒芜有些往来。1979年平反后,他校译过美国罗斯·Y·凯恩的名著《美国政治中的院外援华集团》;翻译过英国狄更斯的名著《荒凉山庄》、英国政治名著《宪章运动史》、丹麦人勃兰兑斯的成名著《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美国人爱德华·贝拉米名著《回顾公元2000—1887》(与林天斗合译)、英国首相温斯顿·邱吉尔写了6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荒芜认为,张自谋不得不特别勤奋,全家五口人,长期靠他一个人的收入维持生活,太过艰辛。
对于他当年弃职回乡的选择,他本人万分后悔,对荒芜说过:群众专政太可怕,我还不如和你们一起去北大荒呢!至少大家身份平等不受歧视。1981年,荒芜将他的悔意,写进了《伐木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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