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我妈常喜欢说一个段子：她在电影学院教表演时，一个男生被她批评一番后，竟然当堂哭了起来。我妈诧异道：“这么大个人怎么说哭就哭了？”那个男生理直气壮地回答：“这不是很正常吗？哭和笑都是感情的自然流露，既然想笑就可以笑，为什么不能想哭就哭呢？”

从这个段子生发开去，值得探讨的问题很多。

比如，为什么我们这个社会对男人的要求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什么影视剧里充斥着这样的脑残对白：“你还是个男人吗？”“你要是个男人，就……”（我妈对这样的台词一直深恶痛绝，弄得我也受了深度传染。此外，我还接受不了“她为他生下几个孩子”之类的话——难道那孩子不是她自己的？)

再比如，为什么我们要掩饰自己的感情，是不是我们这代人受到的“革命英雄主义”教育所致？

由此想到，以前跟小伙伴们选择看什么电影，常常以“哭”来作为标准。对话如下：“告诉你吧，那电影特好看，我都看哭了！”“真的？那我也去看！”——这倒很对，能打动人的艺术才是精品呢（当然极尽煽情之能事来逼人流泪的不在此列）。

可是真到了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大家又特别热衷于发现谁哭了这件事。好在我姐传授了如何尽情流泪而不被人发现的方法——第一不要去擦拭，这样动作就不会出卖你；第二略微张开嘴呼吸，这样声音也不会出卖你——当然遇到讨厌的家伙非要死乞白赖地往你脸上瞅就没辙了。（今年我在新加坡看《悲惨世界》时，后一个办法完全失效，我不得不在电影结束后躲进洗手间以冷手帕敷脸——敬请参看我的《让我们期待明天》。）

之所以想起以上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是因为前几天看到一篇博文《没出息》，作者黄惟群，是旅居海外的文学评论家。在这篇文章里，他详述自己看电视时经常流泪并努力加以掩饰的事实，并问大家：你看电视哭吗？

我岂止看电视时哭！看电影、看书、看博文、看一切稍稍被打动了的东西，甚至只要想到一些场景，都会立刻热泪盈眶（顺便又做个广告，我的《出行记》的结尾就写到了这样的事儿）。而且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多年前我的表姐王好为就说过：“我现在不知怎么了，看一篇文章眼泪流的哗哗的！”还曾看过凤凰卫视的一个专访节目，刘少奇的女儿也说过，她现在常常会“突如其来地泪流满面”。

在我插队的四川农村，农民们把这样的人说成是“眼窝浅”。这是多么确切的形容啊——就因为你的眼窝太浅，眼泪没地儿搁，就只能直接流淌下来了。

说来惭愧，我这辈子“眼窝浅”的时期除了现在之外还有两段，都与当时的处境有关。

一是从农村回城当搬运工的时期。那时我们整个青年班有四十多个人，但知识分子出身的只有三个女生。我们成了这个集体中最没用的：体力上一直比不上其他人，精神上也和他们格格不入。这样我们的办法就剩下了哭——只要遇到活儿太重了搬不动我们就立刻哭起来，弄得那些老工人们（是一群四、五十岁甚至六十岁的大妈）大惑不解：“哭啥子嘛？”而且，想到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连一点儿希望都看不见，我没别的法子好想，只能在每晚睡觉前都哭上一阵儿。

二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刚刚出国的时期。说起来好像有点儿矫情，可是那会儿出国的感觉和现在完全不同，我在《非找到组织不可》里有所涉及。当时的感觉是，自己过往的一切都被彻底切断了——比如令人留恋的大锅饭和事无巨细无所不管的“组织”、比如稳定体面的工作和一眼能看得到头儿的职业生涯、比如热闹和睦的大家庭和一众亲密无间的亲朋好友……我又没法子好想了，只好还是哭——随时哭，每晚哭，弄得当工程师的老公也像当年那些大妈一样大惑不解：“哭什么呀？”

有人问，下乡插队那会儿不是也挺苦吗，那时你的眼窝怎么那么深？是啊，为什么呢？看看黄先生的分析吧：

“其实有时，有些感情是自己酝酿出来的。高潮还未出现，眼泪先一步出来……这事实说明什么？说明伤感、激动这些感情其实是内在的，人本身固有的，由长期生活积累而成，电视、电影不过是外在诱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风未动，心动”的道理。”

太同意了，眼窝之深浅的关键就在于是否有“长期生活的积累”啊。

我常常说我们这代人的经历因为无法复制而弥足珍贵。这并不是说我们的青春“无怨无悔”，而是恰恰相反——我们在所谓的“蜜罐”中成长，却早早地“经了风雨，见了世面”；我们在应该接受教育的时期失学，成了小学刚刚毕业甚至没有毕业的“知识青年”；我们在动乱年代离开家乡故土，与父母和兄弟姐妹天各一方……更不用说我们见证了这个国家多少荒谬绝伦的悲喜剧了！

但是那时我们不哭或很少哭。因为，第一，那时我们还年轻，各种积累还没有达到刻骨铭心的程度；第二，我们对未来还抱着希望，虽然那些希望是那么渺茫。

所以说，“长期生活的积累”确实是“眼窝浅”的最大诱因——当你在长期的生活中看到了人间百态，经历了悲欢离合、受到过命运的拨弄、洞悉了人性的复杂、了解了生命的脆弱、体验过前途的渺茫、梦想的消逝……等等等等各种失意、失落、失望甚至绝望；当你终于可以回过头来痛定思痛、而这些积累也真正深入骨髓的时候，你的眼窝就会变得很浅很浅，以致于眼泪会随时随地地流出来，完全无需酝酿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