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麦一日游
丹麦一日游,起点还是隔山隔水的瑞典的歌德堡。这个近乎玩笑的日程让我记起四川老家的一句土话:亏你做得出来!面对旅行社这个安排,我们除了苦笑,剩下的就是服从。谁叫自己要忙着赶路呢?
忙着赶路,是中国游客随团出游的主旋律。尤其在境外,一日游一国——当然是有限的城市或景区——这些事是经常发生的,目的很单纯:在顺道的前提下尽量多去几个景点,到此一游。这或许也迎合了多数国人“效率最大化”的追求,个中滋味,亦苦亦乐,一言难以尽说。
早上7:30,旅行大巴从哥德堡市郊出发,沿波罗的海西岸前往赫尔辛堡港,在那里作别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换乘轮渡横穿波罗的海最窄处——欧尔松海峡,10:00左右将在西兰岛赫尔辛格登陆丹麦。
登上轮渡回眸一望,海岸白云怅然低垂,挂在蓝天上一动不动,连秋风都不忍去扰乱云朵的这番凝重和沉寂。和漫天白云一样凝重的,是我的思绪。此时我对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有种淡淡的眷念,虽然只有短短的四天行程,走的地方不多,所见所闻有限,但我却从踏上这块土地之时就喜欢上了它。我喜欢路边小山岗裸露的褐色花岗岩峭壁,看阳光轻轻爬上它苍凉的额头;我喜欢峡湾云遮雾绕的早晨,听岸边乡村教堂的钟声久久回荡在山巅,回荡在海面,又清泉一般地流进我的心田。
那么,海峡对岸的丹麦,那个“童话”的故乡,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在穿越海峡的轮渡船舷边,我张大眼睛遥望着,急不可耐想探索答案。
赫尔辛格海岸线平缓,岸边连绵的屋顶——红色的、绿色的、灰色的——掩映在绿树丛里,不时有哥特式或巴洛克式的尖塔高高伸向天空,构成一幅海滨小城恬静古朴的画面。当我望见“哈姆雷特宫”屋顶的绿色尖塔时,心里不由一丝颤动。我想起电影《王子复仇记》中,哈姆雷特在海岸上徘徊的场景。他忧悒的脚步声从云端由远而近来到我身边,那是历史的脚步,更是文学的脚步。如今到丹麦,必然要与两位文人神游:中世纪的莎士比亚和近代的安徒生。如果不是莎翁赋予这座本名叫卡隆堡的丹麦宫殿以文学的意义,在宫殿众多的欧洲,我还会专注于这从建筑学角度讲原本平庸的卡隆堡么?我想人们追寻的不会是中世纪古堡,而是莎翁留在古堡中的脚印。可现在我面临的问题是不能一直追过去——古堡正闭馆维修。古堡四周几乎不见人影,在古堡的部分外墙和屋顶上,刺目地搭建起脚手架。在旅途中,我不止一次碰见欧洲著名的历史建筑闭馆维修的囧境,感叹运气欠佳之余也宽慰自己,这恰恰是今后再次追梦此地的理由。
在赫尔辛格大街上闲逛了不到半个时辰,我们就径直来到哥本哈根海滨。看,那就是闻名天下的“美人鱼”铜像。她略显疲惫地坐在岸边的礁石上,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目光凄婉而纯真。今年,
“美人鱼”铜像正好落成一百周年。百年风雨,百年孤独,“美人鱼”
铜像的命运与安徒生笔下的“海的女儿”一样饱经磨难。两次头部被锯断盗走;一次手臂被盗;数次被油漆涂抹。然而所有这一切,也不管破坏者是出于何种动机,都不能阻止世界各国善良的人们对“海的女儿”由衷的喜爱和怜悯。故“美人鱼”铜像一次次被毁,又一次次涅槃重生。
人类似乎有一种永远的精神寄托:人与神共存于宇宙之中,而神往往青睐于人间烟火。这在世界各国的童话和神话故事中,屡有记叙。如在丹麦,有海王的女儿痴迷陆地上的王子;如在华夏,有七仙女下凡嫁与牛郎;有灰姑娘;有白雪公主……这些童话、神话和传说,有悲剧,有喜剧,却都感人至深。人类离不开童话,人世间最美好、最动人的境界即是童话世界。
下午在吉菲昂女神雕塑喷泉,我又一次领略到神话的魅力。
这组雕塑讲的是一个北欧神话:吉菲昂女神与古代瑞典国王戈尔弗达成君子协议,女神可在瑞典国土上挖走任意一块土地,一昼夜内所挖之土尽归女神。于是吉菲昂女神将自己的四个儿子变成耕牛并套上铁犁,亲自扶犁扬鞭,四牛儿更是奋蹄不息。挖出的土壤运往异地填海造陆——即今日之丹麦西兰岛;而吉菲昂女神母子取土的地方,遂成瑞典最大的湖泊——三天前我亦曾漫步其美丽的湖滨——维纳恩湖。用现代标准评判,女神和国王实乃双赢。不得不说,这个神话几近完美。
走出神话,在遥远的东方,在中国的清初,曾真出现过满人“跑马圈地”的故事:马能跑多少圈,骑者即可得到多少土地。当然这个故事里面更多的成分是抢占或掠夺。然而,古代与近代,东方和西方,神话与真实,人们竟然在某种意义上延伸运用同一思维模式。说明不同人种亦有共同的传承。
华灯初上,我在哥本哈根街头邂逅了安徒生大师。
他独自坐在街角的石凳上,头戴礼帽,左手握着手杖,右手拿着一本书,抬起头注视着远方。我猜想,大师黄昏时散步走累了,就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歇歇脚,就着路灯顺便翻翻书消遣一下。刚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书本,不料却惊扰了屋檐下栖息的几只鸽子,它们扑啦啦飞上附近的橡树,将枝头上的积雪抖落下来,纷纷扬扬,洒满大师的帽沿和两肩。
大师的目光还没来得及从鸽子身上收回,却听见巷口飘来一阵凄厉的童音:“卖火柴啊!卖火柴啊!”循声望去,一个瘦弱的黄头发小女孩,赤脚站在雪地里,左右手各捏着一把火柴,身上围裙里也兜满了火柴。她满脸凄惶,眼巴巴望着路上的行人,期待着有人过来买她一把——哪怕是一小把火柴。她一天没吃东西了,急需一个面包。
安徒生先生赶紧走过去,用他温暖的双手紧紧捂住小女孩差不多已冻僵的小手。他告诉她,应该在墙上擦着火柴取暖。他还告诉她,在明亮的火焰里,她能看见比富商家里更大的圣诞树,能看见大火炉上正烘着的一只喷香的烤鹅,她还能看见温和、慈爱的奶奶……但是安徒生先生没能改变她被冻死在大年夜的命运,一个童年同样悲怆的文人,无力拯救卖火柴的小女孩一类的底层穷苦大众。他唯一能做的:把这些人间的困苦写成文字,让眼泪随着墨水流淌……
一百多年过去,安徒生笔下丹麦孩子饥寒交迫的日子不复存在了。如今的丹麦,早已消灭了贫穷,成为世界上少有的富裕国家。再联想英国作家狄更斯笔下的《雾都孤儿》、俄国作家高尔基笔下的《童年》,可见世界上每个国家在致富的道路上都有一段艰难时事,没有天生的富国,除非童话世界。
按照联合国发布的相关数据,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两个国家——瑞典和挪威,再加上丹麦,这三个主要北欧国家在国民人均GDP方面名列前茅、在人类最宜居方面名列前茅;在国民幸福指数方面还是名列前茅。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是幸运的。千百年前,这里海盗出没,继而帝国崛起,攻掠杀伐,令人不敢正视。国运几经沉浮之后,那些曾经强悍无比的海盗后裔,如今蜕变为安居乐业、与世无争的良民;王室也仅作为国家的象征而为国民永久接受。我喜欢这样的改变,尽管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促成了这样的改变。然而,我最感慨的是上述国家的王室曾拥有绝对的权力;社会也曾出现过“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的赤贫,却从来没有因为国内阶级斗争而引发暴力革命,倒是王室的内斗——如哈姆雷特王子所经历的——一点不逊色于其它帝国。谁能告诉我,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到底是什么?中国的《三字经》讲“人之初,性本善”;而一些西方哲学家主张“人性本恶”,黑格尔则直言“恶是发展原动力”。从北欧国家的发展轨迹看,人性中恶与善兼而有之。或许人性原本无天生的善,也无不变的恶,重要的是终趋于善和良。
我的思绪在天空中飞翔了一番,又回到了安徒生的塑像。他一生孤独,现在仍然只身单影。人们见到他也只是在“蓦然回首”间。我是听着、读着按徒生童话长大的。对安徒生先生自己的故事也略知一二,包括他塑造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实际上有他母亲童年的影子。直到今天,站在他的塑像前,渐次走进他的童话系列里,我才感悟到他的寂寞和忧伤。都说安徒生人长得丑,但我一点不觉得他长得丑,只觉得他的脸型和眉宇长得有点怪。他就是一个怪才。他能把悲剧都写得那样凄美,说明他内心的深处是善良美好的。
我向安徒生先生的塑像轻轻鞠了一恭,转身走进愈见浓重的夜色里。我们即将告别哥本哈根返程。我的丹麦一日游,真的是神游。游的是古迹,是文学,是思想,也很有意思。
2013.9 草于赫尔辛基万塔机场
2020.12.30整理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