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2
在街道中央,她打开一家咖啡店的门,但里面正放着那首她曾和Carol随时随地都在听的歌,她关上门,继续往前走。音乐还活着,整个世界已经死了。音乐总有一天会消逝,她想,但世界还会再活过来吗?它的味道丢失了,要怎么才能回来呢?
她走进酒店,回到房间,把小方巾用冷水浸湿了盖在眼睛上。房里很冷,她脱掉裙子和鞋上了床。外面传来的尖利喊声在空旷中慢慢平缓,“嘿,芝加哥晨报!”接着一切归于平静,她努力保持清醒,但疲累已经像恼人醉酒一般侵袭了她。门外的走廊里有人谈论着一件放错了的行李,她躺在那里,浮肿的眼睛上盖着湿湿的药味十足的方巾,觉得被一阵徒劳和无力感淹没。争吵的声音不断传来,她感觉自己的勇气在不断流失,然后是意志,慌乱中她试着去想想别的,想想Dannie和Robichek太太,佩利肯新闻的Frances
Cotter,Osborne太太和她那还在纽约的公寓,但她的大脑却拒绝思考也拒绝放弃,她的大脑和她的心一样在拒绝放弃Carol。那些脸庞像门外的声音一样重叠漂浮在一起,其中还有Alicia修女和她的妈妈,以及她在学校住过的最后一间房。那天早晨她早早的溜出宿舍跑过草坪,像一只充满能量疯狂的小动物,她看到Alicia修女也疯狂的跑过那片地,白色的鞋子在高高的草丛中像鸭子一般闪现,隔了好久她才意识到Alicia修女原来是在追一只逃跑的鸡。另一个瞬间浮现,她正随妈妈在她的某个朋友家做客,她去拿一块蛋糕时失手将盘子打翻在地,她妈妈扇了她一巴掌。她看到挂在学校墙上的那幅画,它正像Carol一样呼吸走动着,嘲笑着残忍的和她了结一切,好像完成了什么蓄谋已久的邪恶计划。
Therese的身体在恐惧中紧绷着,门外的对话依旧在继续着,尖刺的落在她的耳朵上,像是冰面破裂前发出的咔嚓警告声。
“你说你做了是什么意思?”
“没有.....”
“你要是做了,现在行李箱应该在楼下的行李寄存处。”
“哦,我跟你说过......”
“所以你想让我丢个行李箱这样你就能保住工作了!”
她的大脑一个一个反应着这些句子,像是某个迟钝的翻译员,最终彻底力不从心。
她坐起来,脑海里回放着一个噩梦的结尾。房间里几乎全黑,角落里的阴影更暗更深。她伸手去摸灯的开关,在光亮中半眯着眼睛,她往墙上的收音机里投进二十五美分,调到有声音的台时把音量放大,那是个男性的声音。然后音乐响起,是那种学校音乐鉴赏课里选用的东方乐曲,“波斯集市”,她不自觉地想起这个名字,它那起伏的节奏总让她想起骆驼行走的画面,将她带回到和美酒店那间四周挂满威尔第歌剧插画的较小的房子里。她在纽约听过几次,但从没和Carol一起听过。自从认识Carol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更没有想到过这首曲子,现在这曲子却像一座跨越时间的桥。她从床头柜上拿起Carol的信,还有那个打包时不知怎么跑到她行李中的开信刀,她捏着刀柄,拇指摩擦着边缘,但它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否认Carol,而不是让她安心,还不如这首她们从未一起听过的音乐让她有感触。她带着一丝扭曲的愤恨想起Carol,Carol就像远处那沉默静止的一个点。
Therese走到水池边用冷水洗了洗脸。她可以找份工作,明天,如果能找到的话。她准备在这里停留两个礼拜,不是在酒店里哭,而是做做工作之类,也打算把酒店地址寄给Cooper太太,只是出于礼节上的考虑,还有一些她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而且,现在写信给Harkevy还有没有什么价值呢,她想,在他寄来那个礼貌却直率的便笺之后:......能在你回来之后见到你我是很高兴的,但我不能向你承诺任何今年春季的工作。不过你到时候可以见见Ned
Bernstein先生,他是联合制片人,在设计工作室的问题上,他能告诉你的信息比我多.......不,她不能再写信谈这个事情了。
在楼下,她买了张印有密歇根湖的明信片,刻意写了些高兴的话给Robichek太太。虽然写的时候感觉很别扭,但把信封丢进邮筒转身走开时,她却突然觉得身体里又有了能量,活力聚集在脚尖,她越走越快,青春在她的血液里流淌,温暖了她的脖颈。她知道,比起Robichek太太,她是自由的,幸运的,她所写的那些也并非谎言,因为她完全可以承担得起那些话,她并没有被揉皱或者残破,她也并没有深陷痛苦。她站在一个商店窗前,迅速补上些口红,她在阵风中维持着平衡,但在这寒风中她能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像一颗年轻温暖的心。
明天一早,她就开始找工作,她可以靠目前剩下的钱过活,然后把挣下的钱攒着作为回纽约的路费。当然,她完全可以把银行里剩余的钱转过来,但她那并不是她想要的,她想在陌生人之中工作两个星期,做其他所有人所做的工作。她想去感受感受别人的生活。
她回应了一个招募前台接待员的广告,不需要打太多字,主要是帮助顾客解决问题。他们好像觉得她挺合适,她一早上都在熟悉文件,午饭之后一个领导过来,说他想要一个会速记的,Therese不会。学校教过她打字,但是没有教过速记,所以她被刷下了。
下午,当她又看一遍招聘列表的时候,想起离酒店不远的贮木场围栏上贴着的标示,“招聘女员工,普通办公和整理存货工作,四十美元一周。”如果不要求会速记的话,她应该能胜任。她走进贮木场所在的那条寒风阵阵的大街时差不多三点,她抬起头让风把头发从脸上吹散,她记得Carol说过:我喜欢看你走路,当我从远处看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只有五英寸高,正走在我的手掌上。她能听到Carol的声音就在如涛声的风里,苦涩和恐惧让她变得紧张起来。她越走越快,跑了几步,好像这样就能跑出那片大脑正在挣扎其中的爱与怨恨交织的沼泽。
在贮木场一边有一座小木屋办公室,她进去和Zambrowski先生,一个秃头,行动迟缓,带着一条勒在脖子上的金表链的男人谈了谈。Therese还没来得及问他速记的问题,他自己就先说了不需要。
他说先今天下午和明天一天先试用看看。第二天一早又有两个女孩过来应聘工作,Zambrowski先生记下了她们的名字,但还没到正午,他就说工作是她的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最好明早八点到,”Zambrowski先生说。
“没问题,”她那天早上是九点过去的,但如果他要求的话,她四点到都可以。
她的班是从八点到下午四点半,基本只是对对出货量和订单还有写确认函。她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没有看到多少木材质,但它的气味就飘散在空气里,像松木刚被锯子锯断,露出白色平板那般清新,她能听到卡车听到外面空地上的轰隆隆的声音。她喜欢这个工作,喜欢Zambrowski先生,喜欢那些到办公室来暖手的伐木工人和卡车司机。有个叫Steve的伐木工,留着金色胡茬,长得很好看,好几次邀请她去街边的餐厅里吃午饭。他约她星期六晚上去约会,但Therese还不想和他,或者任何人一起过一整晚。
一天晚上,Abby打来了。
“你知道我往南达科塔打了两次电话才找到你吗?”Abby烦躁的说,“你在那儿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Abby的声音把Carol带到了很近的地方,好像电话那一端就是Carol,这让她的喉咙再次被紧紧钳住,有一会儿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Therese?”
“Carol和你在一起吗?”
“在福蒙特州,她病有一阵了,”Abby嘶哑的声音说道,话里没有一丝笑意,“现在在休息。”
“病到连一通电话都不能打给我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Abby?她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那你又为什么不打回来,要是你打了不就知道了?”
Therese紧紧捏着电话。是啊,她为什么不打呢?因为那幅画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甚至没有想到Carol,“她怎么了?是不是——”
“这问题问的还真好。Carol写信告诉你了,不是吗?”
“是的。”
“那你还希望她像个橡皮球一样蹦来蹦去的吗?还是满世界的追你?你把这当成什么了,捉迷藏?”
那次和Abby一起吃午饭时的对话坠落猛击在Therese身上。在Abby眼里,这一切都是她的错,Florence发现的那封信是唯一的决定性失误。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Abby问。
“大概十天之后,除非Carol急着用车。”
“她不急,十天之内她都回不了家。”
Therese逼迫着自己说,“关于那封信——我写的那封——你知道他们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找到的吗?”
“什么之前之后?”
“在那个侦探开始跟踪我们之后。”
“在那之后,”Abby叹着气说道。
Therese咬紧了牙齿,但Abby怎么想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Carol怎么想,“她在福蒙特哪里?”
“我要是你就不会打给她。”
“但你不是我,我想打给她。”
“别这么做,你听我这一句。我可以替你传达任何消息——重要的消息,”然后是沉默,“Carol想知道你还需不需要钱,还有车怎么样。”
“我不需要钱了,车还好,”她必须得再问一个问题,“Rindy,她都知道些什么?”
“她知道离婚这个词意味着什么,而且她想跟着Carol。但这也没让Carol好过多少。”
很好,很好,Therese想这么说。她不会打电话打扰Carol,或者是写信,传消息,除了有关于车的消息。挂掉电话的时候她在颤抖,然后她迅速的又拿起电话,“这里是617房,”她说,“我不想再接远程电话——任何一个。”
她看着床头柜上Carol的开信刀,它现在就意味着Carol,那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个有着雀斑的Carol。她欠Carol什么吗?还是像Richard所说,Carol一直以来只是在玩弄着她?她记得Carol的话,“有丈夫和孩子是不同的。”她冲着开信刀皱着眉,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它变成了一个单纯的物件,而她扔掉还是保留着它都不再有什么区别。
两天之后,她收到一封夹着一张一百五十美元私人支票的信,来自Abby,Abby说让她把支票“别放在心上”,她说她和Carol谈过,Carol想知道她的消息,所以她把Carol的地址写在了里面。信的内容冷冰冰的,但给她寄支票这个举动却不是,这并非因为Carol提醒才放进来的支票,Therese知道。
谢谢你寄来的支票,Therese回信道,你能这么做真是太好了,但我不会用的,我目前还不需要。你让我写信给Carol,我想我还做不到,或者说不应该这么做。
一天下午她下班回酒店的时候,发现Dannie就坐在大厅里,她不敢相信那个从椅子上站起朝她笑着慢慢走来的黑眼睛年轻人就是他,然后他那被翻翘着的外套领子弄乱的蓬松黑发,那咧开的笑容,让她感觉熟悉到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Hello,Therese,”他说,“很惊讶吗?”
“那当然了,特别惊讶,我都已经放弃了,上次听到你的消息还是——两个礼拜之前。”
她记得他说过二十八号离开纽约,而那天她正好来到芝加哥。
“我也都已经没指望能见到你了,”Dannie笑着说,“我在纽约延误了些时间,我想我是运气好,我打给你的女房东,她告诉了我你的地址,”Dannie的手指一直紧抓着她的手肘,他们慢慢的朝电梯走去,“你看起来好极了,Therese。”
“有吗?看到你真是太高兴了,”电梯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你要上去吗?”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还是说现在太早了?我今天还没吃午饭。”
“那现在就完全不早。”
他们去了一家Therese熟知的店,他们那里的牛排很好吃,Dannie点了鸡尾酒,Therese还以为他从来不喝酒。
“你一个人在这儿?”他说,“你在苏福尔斯的房东告诉我你是一个人离开的。”
“Carol最终还是不能过来。”
“噢,所以你决定在这里呆久一点?”
“嗯。”
“到什么时候?”
“差不多现在,我打算下个星期回去。”
Dannie温暖的黑眼睛盯着她的脸,听着,没有显出任何惊讶,“你为什么不继续往西走呢,在加利福尼亚消磨些时间。我的工作在奥克兰,我得在后天就到那里。”
“什么工作?”
“研究员——正是我想要的。我的考试成绩比我预期的好一些。”
“你是班里第一名吗?”
“不知道,应该不是,他们不那么排名次。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回纽约去,Dannie。”
“哦,”他笑着,看着她的头发、嘴唇,她突然意识到Dannie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化这么浓的妆,“你好像突然间长大了,”他说,“换发型了,是吗?”
“一点点。”
“你不再那么战战兢兢的了,甚至还严肃了很多。”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她觉得在他面前有些羞怯,但又更加亲密了些,这种亲密感填充了某些别的什么,是她和Richard在一起时从未感觉过的,这紧张不安让她乐在其中。一点点味道,她想。她看着桌子上Dannie拇指下肌肉强健的手臂,记起那天在他房间里他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感觉。
那是很愉快的记忆。
“你有在想我吧,Terry?”
“当然。”
“你有没有想过你也许在乎我?比如,像你曾经在乎Richard那样?”他自己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惊讶,好像那是个什么了不得的问题。
“我不知道,”她很快回答。
“但你不再想Richard了,对吗?”
“是的。”
“那是谁,Carol?”
她突然觉得自己赤裸着坐在他面前,“是的,没错。”
“现在不了?”
Therese很震惊他能不带任何惊讶和偏见把这些话说出来,“不是,这——我不能说,Dannie,”她的声音在自己耳朵里沉静平和,像别人的声音。
“你难道不想把这一切忘了吗,如果都已经过去了的话?”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觉得后悔吗?”
“不,我还会做同样的事吗?会。”
“你是说和别人,还是和她?”
“和她,”Therese说着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但是这结局惨不忍睹。”
“没错,但如果有第二次,我还是会一直走到结尾。”
“而你此时此刻就在经历着这惨败。”
Therese沉默着。
“你还打算见她吗?你介意我问你这些问题吗?”
“不介意,”她说,“不,我不打算在见她了,我不想。”
“那别人可以?”
“别的女人?”Therese摇摇头,“不。”
Dannie看着她,慢慢地笑了笑,“这就是重要的地方,或者说,这也是最不重要的地方。”
“什么意思?”
“你还很年轻,Therese,你会变的,你会忘记。”
她却并不觉得年轻,“Richard跟你谈过吗?”她问。
“没有,我想有一晚他有这个意图,不过他还没开始我就打断了。”
她感到自己嘴边苦涩的笑容,把短短一截烟又吸了一口,然后按灭,“希望他能找到一个能听他说话的人,他需要观众。”
“他觉得被抛弃了,自尊心受挫。永远不要把我和Richard想的一样,我觉得人的生活是自己的。”
Carol曾说过的一句话突然跃上她的脑际:每个成年人都有秘密。Carol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那么漫不经心,但它却像她在弗兰肯伯格写下的那串地址一样刻在了脑海里。她有股想要把剩下一切都告诉Dannie的冲动,告诉他图书馆的那幅画,学校的那幅画,还有Carol,这个并非一幅画,而是一个有着丈夫和孩子的女人,手上长着雀斑喜欢说些脏话,时不时会莫名忧郁,纵容着她的女人,现在在纽约承受着许多的女人。她看着Dannie的眼睛,看着他微微有道凹痕的下巴,她明白,直到现在为止,都有一个咒语在阻止着她,让她除了Carol之外再看不到别人。
“你在想什么?”他问。
“想你曾在纽约说的那些话,关于把东西用了然后扔掉的那些话。”
“她这么对你了吗?”
Therese笑了笑,“我打算这么做。”
“那就找一个你永远不会抛下的人。”
“有谁不会被消耗殆尽呢,”Therese说。
“你会写信给我吗?”
“当然。”
“三个月后再写给我。”
“三个月?”但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之前不可以?”
“嗯,”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这么长时间应该可以了吧?”
“好的,那就这么定了。”
“再答应我一件事——把明天空出来,跟我一起,我只能呆到明晚九点。”
“我不行,Dannie,我还有工作——我还得告诉他我下个星期就要走,”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她知道。
也许Dannie也知道,他正看着她。她并不想一整天都和他度过,那太拘束,他会让她不断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她还没有准备好。
Dannie第二天下午来到了贮木场,他们本打算一起吃午饭,但却在湖滨大道边走边聊整整一个小时。那天晚上九点,Dannie坐上了去西边的飞机。
八天之后,她启程回纽约。她打算尽早从Osborne太太那儿搬走,还想去看看那些她去年一整个秋天都在逃避的人,还会认识别的人,全新的人。她准备春天去上夜校,把衣橱里的衣服全部换掉,现在在纽约的衣柜里的那些衣服都太幼稚,就好像她已经把它们穿了很多年。在芝加哥的时候她四处逛了逛,现在满心迫不及待的想要买下那些当时没能买的衣服,因为那时她唯一能负担得起的,就只有换个新发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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