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散文)

跛脚宝二爷

洪砾漠

   一个月以前，邻居女孩阿瑛在放学回家的路途旁边拣来一只皮毛肮脏的小狗，用一根布带系在房东的主宅门口的一辆许久没有人骑过的电动自行车的车架上。小狗皮毛是麻灰色的，也不令人讨厌。阿瑛和她的母亲时常给小狗一些食物，令小狗饿不着。白天，小狗在那小块地面上乱蹿或悠闲自在地卧在一块竹夹板挡住阳光的阴影地方；夜晚，小狗钻到电动自行车底下，卧在一条塑料线编织袋子上。

   我发现小狗有一条腿不灵便，走路有些跛。这还是小事。关键是我嫌小狗身上肮脏，扬言要将小狗扔到路旁去。阿瑛听我这么一说，就将小狗捉入她家的陋室，用自来水和一条脏兮兮的旧毛巾为小狗洗澡。小狗洗澡后，身体上的水没有干，冷得发抖。我怜悯小狗，建议阿瑛将小狗拿到室外让阳光将它身上的水晒干。阿瑛听了我的话。就这样，小狗静静地卧在房东主宅门口外的场地上的不显眼的角落里进行日光浴，闭目养神。

    看见小狗，我就想起巴金先生1931年写作的短篇小说《狗》：

    我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自己的年纪。我像一块小石子似地给扔到这个世界上来，于是我生存了。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谁是我的母亲。我只是一件遗失了的东西。我有黄的皮肤，黑的头发，黑的眼珠，矮的鼻子，短小的身材。我是千百万人中间的一个，而且是命定了要在那些人中间生活下去的。(巴金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年4月1版1次印《巴金选集》第七卷《短篇小说集》第044页)

    巴金的这篇短小精悍的小说《狗》主要写一个流浪儿童为了自己的尊严和人身安全，奋不顾身地同一只富裕女人养的白毛小狗搏斗，互相嘶咬，最后被人捉去关住了：

    等到我回复知觉的时候，我是在一个黑暗的洞里。没有人声，空气很沉重，我快透不过气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我知道这决不是狗窝。我还想在地上爬，还想汪汪地叫。可是我的全身痛得厉害，而且身子给绳子缚住，连动也不能够动一下。

    我又想，在那个破庙里，断了一只手的大公无私的神，作为我父亲的神，依旧冷清清地坐在神龛里面。他在那里等我。我要回去，我无论如何要回到破庙里去。

    不管我全身痛得怎样厉害，我毕竟是一条狗，我要叫，我要咬!我要咬断绳子跑回我的破庙里去。(巴金著《巴金选集》第七卷第049页)

    巴金在这篇题作《狗》的短篇小说里塑造的人物“我”(即流浪儿童)很有生存意志，也很有反抗精神，与鲁迅先生1907年在日本撰写的论文《摩罗诗力说》中总结的摩罗诗的特点“立意在反抗，旨归在行动”如出一辙，有异曲同工之妙。

    见到阿瑛从路旁拾来的小狗，我又想起巴金1940年10月13日在昆明写作的一篇散文《大黄狗》：

    早晨园子外面意外地响起一阵狗叫。大概是邻家那条黑白花的狗的叫声。我想起了这里的大黄狗。我好几天没有看见它了。

    往常，敌机还不曾飞到这个城市来投炸弹的时候，清早我起身不久，就会听见房东家通园子的小门依呀地一响，一条大黄狗带着快乐的叫声从窄小的过道奔进园子来。它并不挨近园中花草，也不去寻找食物。它的第一个工作便是到掩着的园门口大声叫唤，一面用嘴和脚去推动园门，想把门拨开。然而门是扣上了的，它忙了一阵，还是没有办法。有时候它居然把扣子摇脱了，但是房东家的小孩马上走来把扣子扣上。所以它始终打不开那两扇红漆的木门。不过它从门缝也可以嗅到外面的空气，瞥见外面世界的景象。(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年4月版《巴金选集》第八卷第149页)

    见到阿瑛从路旁拾来的小狗，我又想起巴金1980年1月4日写作的散文(有人说是杂文)《小狗包弟》：

    包弟在我们家待了七年，同我们一家人处得很好。它不咬人，见到陌生人，在大门口吠一阵，我们一声叫唤，它就跑开了。夜晚篱笆外面人行道上常常有人走过。它听见某种声音就会朝着篱笆又跑又叫，叫声的确有点刺耳，但它也只是叫几声就安静了。它在院子里和草地上的时候多些，有时我们在客厅里接待客人或者同老朋友聊天，它会进来作几个揖，讨糖果吃，引起客人发笑。日本朋友对它更感兴趣，有一次大概在一九六三年或者以后的夏天，一家日本通讯社(的人)到我家来拍电视片，就拍摄了包弟的镜头。又有一次日本作家由起女士访问上海，来我家作客，对日本产的包弟非常喜欢，她说她在东京家中也养了狗。两年以后，她再到北京参加亚非作家紧急会议，看见我她就问：“您的小狗怎样？”听我说包弟很好，她笑了。(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年4月版《巴金选集》第九卷第373页-第374页)

    不仅巴金先生原来(生前)很爱狗子，连他的夫人萧珊也很爱狗子，我常常在许多书中看到萧珊在家里的后花园、手中拿着一点小食物撩(惹)小狗包弟的照片，由此可知萧珊是一个很有情趣、博爱众生的知识女性。

    阿瑛从路旁拾的小狗特别爱吃白面馒头(巴比馒头)。可是，小狗的食量有限度，一次吃不了一个馒头；它就将剩余的馒头用嘴巴衔到它的栖身处储存起来，安静地卧着，闭目养神。

    一天早晨，我们刚起床，阿瑛的爸爸以赞赏的口吻对我说：“你莫小看这只拳头那么大一砣的小狗子!它还管事得很。夜晚一有响动，它就管事起来，叫起来!”

    我们的房东要将老住宅(房屋)拆掉、翻修、改建楼房。房东要求我们租房户尽快搬家走人，以便腾空出租房。房东要将家具等杂物存放在两间出租房里。就这样，阿瑛的爸爸打算将存放在主宅门口的一辆电动车(原来是阿瑛的二伯去年冬天买的旧车)以350元人民币卖给一个紧急要车子使用的从外地来的劳工(民工)。阿瑛的妈妈就自作主张，将小狗转移到我们宅前场地东南角一个用木材和竹夹板(原来民工从工地上带回来的旧模板)制作的空柜内。这只空柜原来是民工储存小柴禾的地方，已经有些朽烂了。小狗被一条布带拴在柜门前。这地方前面是一条人来车往的小路。我开始为小狗的安全担心，小狗会不会被人骑的电动车撞死或轮胎辗死？……

    阿瑛跟随她的爸妈于10月12日搬家走了。她舍不得丢下小狗，又拗不过她的爸妈。由于她家新住处在××镇东方雅苑×栋×单元三楼，家里没有安狗窠的地方。同时，阿瑛的爸妈嫌厌小狗拉屎拉尿污染住处，见我主动愿意饲养这只小狗，也就乐得将小狗赠送给我了。

    在我这方面，这只小狗养起来花不了多少钱。L镇菜场外围西侧有一个熟食店卖的白面馒头每只5角钱，我觉得挺便宜。每天买一只或两只馒头当作狗食，再将我吃剩的残汤剩水(还有粥、饭、菜)赏给小狗便是了。

    我搬家了。将小狗从原住处的宅前场地的东南角移到西南角，在人家的砖墙瓦顶房屋的后檐下给小狗安个简易的窝。

    昨天，我原来的房东家的三大间瓦房被一班民工拆掉了。

    今天，建造新楼房的民工们将一台混凝土搅拌机安装在距离小狗的窝棚大约5米的地方。我想喜欢安静的小狗这样就不得安宁了，搅拌机工作时的响声会吵得它坐卧不得安宁……我灵机一动，决定又将小狗挪一个窝，新狗窝距离建房工地远了许多。小狗像通人性一样，在新窝棚扬蹄撒欢……

    我想起张兴文将英国作家唐纳德·普拉持著《里尔克传·鸣响的杯子》译成了中译本(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12月1版1次印本，定价108元)。这本传记介绍说里尔克的祖先将灵   (一种猎狗)当作他们崇拜的灵物，作为家族的图腾，制作在银质图章上……

    我想起王蒙著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第十九章史福岗向倪吾诚讲述的关于狗的实验：

    有一次史福岗与倪吾诚谈起了俄国的心理学家巴甫洛夫。他介绍说，巴甫洛夫做过一个实验，把一块牛肉吊在狗的面前，摇铃，向狗发出去吃这牛肉的指令。狗撒了欢，扑上去要吃肉，实验者就在狗已经接近了肉的一刹那突然把肉一撤，使狗吃不着肉。这样的实验进行了若干次。

    “后来狗就疯了。”史福岗说。他的中文讲得很流利，完美，每一个字都说得那样准确和认真，每个字的四声都是讲得那样好，好得叫人难过。

    “我就是这样的一只狗。”倪吾诚阴沉地说。

    史福岗一怔，他的大大的灰眼睛一时间似乎定在了那里，然后他文雅地一笑。(王蒙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9月版《王蒙文存》第二卷第230页)

我得给小狗起一个名字。我想起曹雪芹著《红楼梦》(又作《石头记》)里的人物宝二爷、跛脚道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癞头和尚、琏二爷……白先勇近年著述并出版的《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一书中，有的地方将跛脚道人写作跛脚道士，有的地方将其写作跛足道士或跛足道人……在《红楼梦》中，各种人物之间有一定的影射、隐喻、对应关系。我想我养的这只跛脚小狗与其叫作跛脚道士还不如叫作宝二爷为好。这小狗便有了宝号：宝二爷、跛脚宝二爷。

                   2018年10月19日(周树人先生逝世82周年)

         上午9时-12时22分，起草于T市图书馆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