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乡关处处》的潜在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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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王安忆《乡关处处》的潜在文本
洪砾漠
王安忆2016年1月25日在美国纽约写完的中篇小说《乡关处处》,字数和故事情节都接近短篇小说。此篇小说开头写得很突兀:
上虞往沪杭方向的长途班车破开晨曦,驶近停靠,车已半满,月娥竟还坐到凭窗的座位。向外看去,正看见自家房屋,被天光照亮,绰约有人影从门里走出,向公路过来,却只一霎,转眼不见,仿佛被草木合闭。合闭中,有一张五叔的脸,罩着怨色:走,走,走,留我一个!正月开初,就是这一句话,越说越剧,十五过后,儿子媳妇一家三口离开,则又颓馁了,直至无声……①
王安忆这篇小说的女主人公月娥年过六十岁了,在某一年的春节过后,乘坐公路客运汽车从浙江省上虞(县级市)农村到上海去做工。她早些年就到上海当钟点工,为上海市民或外地到上海生活的人做家务(类似保姆职业的家政人员职务)。我读了小说开头这些文字,就在心里纳闷:王安忆干吗要将她的小说人物的“根基”(生活原籍地)定在浙江上虞呢?
小说开头的“上虞”二字令我想起三件事:①王安忆母亲茹志娟的祖籍地是茹家溇,在绍兴(县城)附近不远的地方,大概在绍兴与上虞(县城)之间。王安忆曾经到访过茹家溇,寻觅母亲的身世资料,并且在浙江杭州紫阳山等地追寻过母亲幼年至童年时期生活过的足迹(详见王安忆为茹志娟长篇小说《她从那条路上来》写的介绍性质文字)。②中国民间流传着的古代才子佳人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起源地在浙江上虞,电影越剧片《梁山伯与祝英台》开头字幕:浙江省上虞县祝家庄有一个才女祝英台,她只见南来北往的读书人……(祝英台为了外出游学,就乔装打扮成了一个白面书生)。因此,上虞县是一个历史文化积淀很丰富的地方。③上虞县是中国当代著名电影导演谢晋的家乡。谢晋的老家(老籍地、祖籍地)在上虞县谢家塘。我看过顾志坤写作的传记《大师谢晋》,还看过郭伟成为谢晋写的传记《为电影而生》;因此,一见王安忆小说开头的“上虞”二字马上就联想到月娥和丈夫五叔生活的地方也许与谢家塘相隔不远……
王安忆将小说《乡关处处》中的人物的生活基地定在上虞农村是王安忆的母亲情结使然,是绍兴、上虞的乡土情结在她的思想里生根、发芽、生长和开花的结果。由此可知,王安忆对于她小说人物月娥和她丈夫五叔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经历可以说是烂熟于心的,滚瓜烂熟的,写起来可以游刃有余,可以左右逢源,可以得心应手,不像叶辛长篇小说《问世间情》那样存在失实现象。
老实说,王安忆的小说《乡关处处》写的是上海保姆和家政人员(钟点工)这么一个人们并不陌生的行业,题材不存在社会生活陌生化现象。这个行业的人员的生存的劳累状态,生活的酸甜苦辣,一般作家选择少年女保姆或青年从业人员来表现。王安忆选择一个年纪60岁左右的老年女人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实行令我为她捏一把汗:她能够写出新鲜的社会意蕴吗?
过去,我在上海寻访孙中山、巴金、黄裳、鲁迅、宋庆龄等名人故居时,曾经看到过不少的少年女保姆行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的边缘,她们用婴儿车推着一个婴孩,从容不迫,与同行业的人们交换打工的经验……如果不读王安忆的《乡关处处》,我实在对于中老年的“钟点工”人们的生活状态知之甚少。她们租住在上海老房子里,亭子间,为了节约生活开支,一般是多个人合作租住一间房,生存空间的狭窄,生活的紧张程度确实令人吃惊,比夏衍在《包身工》(报告文学)里描述的旧时代的上海市里的打工者们的生活状况是要好一点,但也令人非常怜悯和同情。
月娥在童年失学,属于一个文盲人。不识多少字,这是她在上海当钟点工的弱项。然而,她有同行兼老乡的人们关心、照顾、提携,竟然锻炼成为一个比较优秀的钟点工人。
王安忆在《乡关处处》第七章中写道:
混乱着,就到旧历年尾,一众人收拾好行李,各有三五大包,七八小袋,月娥又格外多出一件,就是“爹一只娘一只”(月娥养的一只猫——洪砾漠注),装进带盖竹篮,随她去乡下。年后不知道有无挪动,那房东早搬去新购的商品房,这一段过来得很勤,话里话外都是走人的意思,无非加价房租,或就是真的要拆迁平地了。人本来是要遭罪的,让个畜类陪着,也是造孽。一大清早,挤坐在两辆出租车,往长途车站去。她们已非当年,刚从乡下出来的新人,两手空空,攒下的每一分钱都捏得出油来。过年回家,夜半起身,肩上挑根扁担,硬是从长宁走到南站,去乘火车。乘的是慢车,一走一停。饭盒里盛了冷饭,免费的开水一冲,筷子一淘,囫囵吞下肚,连个茶叶蛋都不舍得买。老的殡葬,大的娶亲,小的读书,再加上房子,都是这么挤出来的。现在,她们可阔多了,地铁,公交,熟得很,出租车,偶尔也要坐一坐。她们不再搭乘慢车,换坐豪华大巴,夏天空调,冬天暖气,一路过去,差不多就到家门口。想不到什么时候,公路像一根鞭子,刷地劈开山崖树林,横在脚底,引得青壮都往外跑,不几年,村落就只余下老的和幼的……②
在上海辛勤打工一年的农村老妇月娥回到家乡(上虞乡下)后,听到老公五叔说他俩的儿子在上虞城里买的房子装修完毕,农历年后搬迁要在上虞城里请客喝酒,就茫然失措:
月娥问:为什么不在家里办?五叔说,儿子定好酒席十二桌。月娥还是问:为什么不在家里办?二十四桌也办得出来!五叔说,那也是家,儿子的家。月娥不出声了,眼前出现另一幅办宴宾客的图画,是这十二间楼房落成,请一名大厨,带两名小工,村里女人都来打下手,办的不是十二桌,也不是二十四桌,而是流水,从午间到晚上。油布篷撑起两顶,一顶办厨,一顶布席。木匠一桌,泥匠一桌,瓦匠一桌,儿子的同学(和)老师一桌,亲戚几大桌,乡人几大桌,这都是称得上名目的,其余的就不计其数。鞭炮放了几十里地,回声阵阵,山壁间碰来碰去,久久不能散去。那时候山还没全打开,公路通不到家门前,可消息传得飞也似的,都晓得这里头有好事情,过来贺喜,讨一杯喜酒……月娥抬头打量,四角上的红绫子还没褪颜色,这房子已经空下来……③
月娥回到乡下的头一天夜晚的心情如下:
从上海鸽子笼徒然来到乡下,房子大得无边无际,到处是空(的)。月娥想,到老了还是要回来,什么时候才算老呢?以前她当是五十岁,后来做久了,就当六十岁,眼看过六十,身上还有力气,就又定作七十。就有十年的光景。那时恐怕真的做不动了……楼板新洗过,锃亮锃亮,闻得到木和漆的香味。楼梯转角专留出一扇窗,看得见后山上的竹子。这房子的款全照新式做,从萧山请来的设计师傅,留的窗多,每一扇都是一幅景。如今,这四周的景似乎都在逼过来,山啊,石啊,树啊,草啊,房子再大,也挡不住它们,眼看就要壅塞,合拢,密闭……脑子里有许多事情要想,可这一日,实在太过疲乏,撑不住。滑下去,伸直腿,忽觉被上有什么软软的压着,原来是“爹一只娘一只”。它倒会找地方,仿佛不是初到,熟门熟路的。心里一安,踏实下来,即刻入睡了。④
王安忆对于绍兴、上虞、茹家溇的眷恋之情实际上隐写在小说人物月娥的生活场景里。这种隐写,王安忆在她的长篇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里已经做过;这一回借一个字数和故事情节接近短篇小说的中篇小说又集中“摹写”了一番。《乡关处处》的潜在文本实在大于小说的显性文本。我有时想,王安忆的文化乡愁和对于绍兴和上虞等地的眷念还远远没有写尽。我到访过那一方水土,很想寻访周树人(鲁迅)的祖坟茔地、闰土(闰水)的老乡场(沿海村庄)……想到从周树人的祖父周福清生活的年代(清朝末年)到21世纪初叶,世事变化太大了;周福清等人的葬身之地未必完整保存下来了……王安忆的《乡关处处》和《上种红菱下种藕》诸篇为我们挽留住了绍(兴)(上)虞百年乡情。阅读王安忆这类题材的小说作品,似乎弥补了我没有寻访周福清等人的坟茔地的遗憾。
小说《乡关处处》特别是开头的“上虞”二字潜在的文本实在太多太多啊!
注释:
①
②
③
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