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里的势(续)——纪多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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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八月份高温期间,我写了“中国画里的势”一文,现在再作一些补充。
中国画里的势作为中国画的一个重要审美范畴,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受到了历代画家和画论家的重视。远在魏晋时代,画家顾恺之便提出了“置陈布势”的理论,认为是“达画之变”的关键。而“置陈布势”能否成功,还取决于画家的“临见妙裁”,所谓“若以临见妙裁,寻其置陈布势,是达画之变也”。他对人物的“情势”,山的“形势”和龙虎杂兽的“举势”均有概略的论述,从而奠定了“取势论”的根基。此后,在中国画特别是山水画的长期演进中,取势论不断得以丰富和深化。
中国画善于将空间的美感和心灵的体验呈现到流动的过程中,追寻心理的时空,使静态的空间艺术转化为动态的意蕴丰富的时间艺术,而这种流动着的意蕴之美,突出表现在“势”字上。甚至以势来定义中国画,清代沈宗骞《芥舟学画编》有一段论笔墨与自然关系的话:“所谓笔墨者,言以笔之气势,貌物之体势,方得谓画。”接下来又说:“故当伸纸洒墨,吾腕中若具有天地生物光景,洋洋洒洒,其出也无滞,其成也无心,随手点拂而物态毕呈,满眼机关而取携自便。心手笔墨之间,灵机妙凑而发也,文湖州所谓急以取之,少纵即逝者……墨滓笔痕托心腕之灵气以出,则气之在是亦势之在是也。”沈宗骞还总结说:“笔墨相生之道全在于势”。“万物不一状,万变不一相,总之统乎气以呈活动之趣者,即谓势也。论六法者首曰气韵生动,盖即指此”。沈宗骞对势的总结是具有建设性的。笔墨在运行中有力又有势,而自然造化之结构、节奏、动律也可生势。“以笔之气势,貌物之体势”,就把笔墨和自然造化这两种于力、于势可以同构的异质,在“势”的交点上结合起来。一幅好的山水画,其笔墨的布设和交叠千变万化,就是要探究笔墨如何与山峦树石折撘转换的态势,与阴晴雨晦的风貌相结合,,而这笔墨的“来龙去脉”,又要与山川本身的“来龙去脉”隐隐然相契合。势的提出,解决了笔墨在抽象意义上与客观自然的联系。
中国绘画美学概念所固有的不确定性和多义性,也表现在势上面。中国画里的势,具有多种涵义,以下列举出几个方面涵义 及其部分应用:
一、将势作为一种整体感觉。势在对象的表面,生动而有节奏的体现对象的形式感。如宋代郭熙《林泉高致》:“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清代沈宗骞《芥舟学画编.布置》:“画须要远近都好看。有近看好而远不好者,有笔墨而无局势也。有远观好而近不好者,有局势而无笔墨也”。“若巨幛大幅,须要于十数步外,一望便觉得势,故必先斟酌大局,然后再论笔墨也。”这里的势,显然是指对艺术形象的总体把握,而“笔墨”则指局部关系的处理和驾驭笔墨功力的深浅。这就为中国画的欣赏和创作指明了方向。
顾恺之《论画》云:“伟而有情势”,“奔胜大势”,“与马势尽善也”,“作山形势者,见龙虎杂兽,虽不极体,以为举势,变动多方”。 《画云台山记》云:“使势蜿蜒如龙。”“画险绝之势”,“后为降势而绝”。顾恺之每每提及的势,都是指画面构图的一种效果。这样一来,中国画构图就有了追求目标。
二、将势作为物象的容貌或形态。如晋代顾恺之《论画》:“《清游池》,不见京镐作山形势者”。又如南朝王微《叙画》:“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这主要是用来欣赏中国画。
三、将势作为一种运动趋向或蓄积待发的能量。如《画学心印》中记载的赵左论画:“画山水大幅务以得势为主。山有势,虽萦纡高下,气脉仍是贯串;林木得势,虽参差向背不同,而各自条畅;石得势,虽奇怪而不失理,即平常亦不为庸;山坡得势,虽交错而自不繁乱,何则?以其理然也。而皴擦勾斫分披纠合之法,即在理势之中”。这种着眼于生机活泼的取势之法,分明显示着某种能量的积蓄。又如沈宗骞《芥舟学画编.布置》:“奇峰如削,飞瀑悬空,老树撑云,藤萝缘走,山石有森然欲搏之势,林木有拿空相攫之形,全要偏侧,乃能得势。”这“削”、“飞”、“悬”、“撑”、“走”、“搏”、“攫”都是一种“偏侧”的运动趋向,是一种形象化的势的运动感,是自然景物与画家感受神遇而迹化的结晶,是源于物象、发自心源的动态美感,是一种动势、气势和情势。山水画的势是一种倾向性运动,构图时就要把握住这种倾向。有奇、险、幽、静等势,不同的布势,对视觉产生导向性的冲击力,产生效果异趣的视觉感受。如华山的自然形象是一种向上的、动的势,使人对它有峭拔、嵯峨的动感。在构图上能把握住这种势,也就抓住了华山的大形式美和主要特征,在表现时尽量突出这种形式美的特征。而黄土高原的自然之势是一种静的倾向,具有深感和静感,是内敛的势,不同于华山外张的势。因此在构图时就要采用相应的表现形式,把握住这种深感和静感的实质,这里就不求外张之势了,而要表现雄浑、内在的“伟而有情之势”。
四、将势作为一种合规律性的艺术表现。如南朝宗炳《画山水序》:“于是画象布色,构兹云岭。夫理绝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载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书策之内。况乎身所盘恆,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也。且夫昆仑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绢素以远暎,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画图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这里将近大远小的观察方法和“缩万里于咫尺”的艺术表现称之为“自然之势”,与唐代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的“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与宋代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的“此竹数尺耳,而有万丈之势”是一致的。这就为中国画的造型提出了具体的要求。
五、将势作为一种灵活的技法。有时指章法的开合变幻。如清代王原祁《雨窗漫笔》:“画中龙脉,开合起伏”。“若知有龙脉,而不辨开合起伏,必至拘索失势”。又如王昱《东庄论画》:“凡画之起结,最为紧要。一起如奔马绝尘,须勒得住,而又有住而不住之势。一结如众流归海,要收得尽,而又有尽而不尽之意。”显然,起势与收势在章法中至关重要。故而沈宗骞《芥舟学画编》也主张“布局先须相势”,以达到“首尾照应之妙”。先取大势,抓大效果,再考虑局部取势。整体上为大势,大势在于巧。局部为小势,小势要平和。要善于用对比、互衬的手法,间接地显示其动势。“山本静,水流则动。石本顽,树活则灵。”山水画中的点景物布置巧妙,可以对比出山的势。山与山之间的变化,山与树之间的遮盖掩映,山间的弯曲小路,空白的不固定空间,甚至画中的题款用印都能在构图的巧妙安排下,互相衬托,显示出各种不同的势。势有时也指笔墨往来变幻,如沈宗骞所说:“笔墨相生之道,全在于势。势也者,往来顺逆而已。”唐末五代的荆浩提出了“笔有四势”的见解,认为笔势关系到“起伏成实”、“生死刚正”。明代顾凝远《画引.取势》:“凡势欲左行者,必先用意于右。势欲右行者,必先用意于左。或上者,势欲下垂。或下者,势欲上耸,俱不可从本位径情一往”。清代恽南田喜欢以势论画,说“巨然行笔如龙”,“其势从半空掷笔而下,无迹可寻,但觉神气森然洞目,不知其所以然也”。大幅山水更是以得势为主,创作一开始时就要把握住全局,把势取好,才能使下一步的笔墨处理能够“自始至终,笔有朝揖,连绵相属,气脉不断”,使物形之间、笔墨之间能贯气,如“山中有龙蛇”, 清代华琳在《南宋抉秘》中说:“于通幅之留白处,尤当审慎。有势当宽阔者窄狭之,则气促而拘。有势当狭窄者宽阔之,则气懈而散。务使通体之空白,毋迫促,毋散漫,毋过零星,毋过寂寥,毋重复排牙,则通体之空白,亦即通体之龙脉矣。”这表明了空白与写势的关系,使画家在技法的操作上,有章可寻。
势是自然景物引起的一种心理趋向,由自然的势过渡到意中的势,是一个艺术夸张的过程。山水画写生和创作时所画的小构图就是这种艺术夸张的具体化。小构图的过程,就是对自然景物既不规则又趋向不明的势进行概括、提炼、夸张的过程。小构图也是画家对自然景物直观感受和主观意趣、联想的集中反映。画小构图时,不受自然形式的局限,以艺术形式美为原则,使自然之势顺从于艺术形式的需要。
中国画里的势,可由“积”而得(蓄以根柢,方可生发),可由“反”而得(“反”的常用手法——“如笔将仰必先作俯势,笔将俯必先作仰势,以及欲轻先重,欲重先轻,欲收先放,先放先收之属,……”清代沈宗骞《芥舟学画编》),也可自然而得(因形取势,不待刻意经营)。范宽《溪山行旅图》可谓三者兼用,山峦浑厚,势壮雄强,大气磅礡。以雄伟屹立的大山、一线如练的飞瀑、壮如虎踞的丘阜,分割组合成大块画面。右下角牵出行旅驴队,与大面积的山川形成了强烈对比。画出了北方山水的壮美气势。其气象伟岸雄强,浑然一体,而又深得“反”的特色——下部深远、平远(开)得纵深,上边大部取高远(合),三远结合,得自然之“反”,气势逼人。
中国画创作强调审时度势,顺其势而通其气,笔墨生发以得势为要务。“笔墨相生之道全在于势”,在往来顺逆之间寓开合以取势。局势依用笔之势而丰富,笔势则丰富了局势。笔势一方面规定了每一笔的笔力、笔速、笔向、笔路,同时也使笔笔之间,一幅画整体用笔之间笔笔贯气,一脉相承。清代唐岱《绘事发微》:“落笔时一得大势,作者先自悦目畅怀,逐笔笔得趣,皴染如意,有自得之乐。……俟机发落笔,心会神融,自然得山之形势也。”笔势最终服从于大的气势。中国画家运用势使画面充满活力和生机,画面的势通过笔墨来表现。明代沈颢《画尘》:“具境而皴之,清浊在笔;有皴而势之,隐现在墨。”画梅花过墙一枝,为了聚势。中国画中画山不把山尖山根全部画出,把想象的空间留给观画者,这也是营造势。中国画中的空白把画中之气引向画外,把画外之气引向画内,把宇宙元气和画中元气从感觉上融为一体,从而体现出画的气势。气吞云梦,就是气贯全局,纸素之白有气才能活,才有情,才有生趣,才能成为画中之白,才能融为虚实相生的一个整体。宋代马远经常在作品中留下大片空白,迷蒙苍茫,给人以无限遐思。
在造型上,中国画常用的基本形是一条S形的曲线,它象流动的水,卷舒的云,蜿蜒的蛇,旋转的纺锤,它是一条运动着的线,是有生命的线。在中国画中到处都可以找到这条S形的线,它构成了势。在人的各种运动姿态中,在那些动物栩栩如生的微妙动态中,都有所体现,它或是气势的走势,或为笔势的走势……。如宋代米友仁的《潇湘图卷》,山似波浪之律动回环,在绵长的曲线里穿插树的长短直线,笔迹的速度、力度和水墨晕染造成沉静低回的节奏,好似古琴曲的清音。宋代郭熙的《早春图》山水的形象在画面空间中依S形曲折、回转,形成画面结构上基本形式。清代八大山人的《荷花水禽图》,那太极图式的造型,体现了他对写意画形式美的精当把握。近代吴昌硕的《冷艳图》,画面上梅花的每一枝都是S形曲线,穿插取势,给人以生命的韵律感。
势是形象及其架构存在的方式,势通过气势、形势、笔势、走势体现出来。势所构成的一种张力,是“具有倾向性的张力”。清代渐江的画用笔如折铁屈钢,横直转折清晰,着意于疏密穿插与体块对比,构图具有量感和张力,运用了遒劲空灵的势。张力是一种物理感受的虚拟,是一种信息感受。中国画中势的真正内涵,就是一种人的感受的内涵。
势与气韵是不可分割的。气韵是内在的东西,是势的底蕴和根基。势则是外露的东西,是气韵的表现形式和物化的仪态。因此,没有气韵,便不能取势。可见,从“气”到“韵”,从“气韵”进而到“势”,不仅是生命运动的逻辑,也是艺术表现的必然逻辑。
中国画的取势论,是铸就生动画面形象、谱写生命乐章的重要理论,是创造总体美感、流动美感、笔墨美感的灵丹妙药。它使静态的空间画面转化为动态的时间艺术。因此,无论是形势、容势、情势、还是体势、气势、理势。无论是可见的自然之势,还是淋漓飘緲而不可知之势,均发自画家对自然、对生活的审美感受,使内在的生命底蕴与外在的笔墨章法达到有机的统一。事物本身的运动关系为势的形式化,提供了参照与创造的可能,中国画家们顺应客观事物变化、运动的规律,合理地安排,巧妙地运用了势,造成了中国画从古至今的万千气象,以大自然生生不息的精神净化着人们的心灵世界。